项塔兰3 精彩片段:
第十二章
钱是臭的。一沓新钞会发出墨水、酸液、漂白水的味道,类似市警局里的指纹室。饱受希望与觊觎之扰的旧钞,带着陈腐味,像在廉价小说里夹太久的干燥花。把一堆有新有旧的纸钞放进一间房间里,数百万卢比点过两次,用橡皮筋捆成数沓,就会发臭。狄迪耶曾告诉我,他爱钱,但他讨厌钱的味道。从钱那里得到的快乐越多,事后洗手就要洗得越彻底。他的意思,我完全了解。那个黑帮针对黑市金钱兑换业务设了间计账室,位于要塞区,像个又深又大的洞穴。计账室不通风,炙热的光线亮到足够识破最高明的伪钞,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总是慢悠悠地转动,以免吹走计账桌上零散的纸钞,房间里的钱味就和盗墓人靴子里的汗味跟尘土味差不多。
与莫德纳见面后的几个星期,我在拉朱拜的计账室里,朝门口一路推挤,以我们每个人都爱玩的那种幼稚粗暴动作把帮中兄弟推开,来到门外,猛吸楼梯间里的新鲜空气。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在第三阶停下,手搭在木栏杆上,抬头瞧见拉朱拜探出门口。这个替哈德,哦,不,替萨尔曼的黑帮联合会管账的矮胖秃子,一如以往穿了多蒂腰布☾1☽和白背心。我知道,他只把身子探出门口,是因为他每天晚上要到快午夜时,亲手关上门之后,才会真正离开那房间。需要大小便时,他会使用专属的私人厕所,厕所里有面单向透明玻璃,供他监看计账室里的动静。他是很敬业的会计,也是黑帮里最出色的会计,但拉朱拜之所以继续窝在计账室里管钱,不只是因为职责所在。离开这间忙碌的房间,他就变得脾气恶劣、多疑,整个人奇怪地变苍老。但不知为什么,在计账室里,他就变得较胖、开朗而有自信,仿佛一踏进那房间,就让他连上了某种精神力量:只要他有一部分身体仍在那房间,他就仍然和那能量、那力量、那钱联结着。
“林巴巴!”他对着我大喊道,下半身隐藏在门框后,“别忘了婚礼!会来吧?”
“当然,”我回以微笑,“我会去!”
我冲下三段楼梯,揶揄、推挤在每个楼层干活儿的兄弟,碰撞着经过临街大门的兄弟身边。在街道的尽头,另两个看守门的兄弟微笑着,我打招呼回应。除了少数例外,帮中的年轻兄弟大部分都喜欢我。在孟买黑社会混的外国人,不只我一个,班德拉黑帮联合会有个爱尔兰籍的帮派分子,有个美国籍跑单帮的人靠大型毒品交易闯出名号,有个荷兰人效力哈尔区的某个帮派,还有其他人在孟买各地帮派里混,但我是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里唯一的白人。我是他们的外人。随着印度本土的自傲,像新发的绿色、白色、橘色藤本植物从后殖民时代的焦裂土地冒出,那些年也是单凭外国人身份、英国人身份,或长相、说话看似英国人的模样,就足以赢得好感、吸引注意的最后几年。
拉朱拜邀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意义重大,意味着他把我当自己人。我和萨尔曼、桑杰、法里德、拉朱拜以及联合会里其他人一起工作,已有几个月。我在护照这一块市场工作,营业额几乎和黑市换钱的那个部分一样。我个人在街头上的人脉扩张,替黄金、违禁品、货币兑换部门赚进大把钞票。每隔一天,我就和萨尔曼·穆斯塔安、阿布杜拉·塔赫里到拳击馆锻炼身手。通过与哈桑·奥比克瓦的交情,我在非洲聚居区多了一条人脉,他的手下成为我的新盟友。那层关系很有用,可以带给我们新的人手、钱财和市场。在这之前,我已应纳吉尔的要求,加入与孟买市阿富汗流亡人士谈判的代表团,和他们达成军火协议,由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处的半自治部落地区供应武器给萨尔曼联合会,使我们从此有了稳定的军火来源。我有朋友、受尊敬,钱多得花不完,但直到拉朱拜邀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我才知道自己真正得到了接纳。在萨尔曼的联合会里,他的辈分很高。这份邀请,正式表明他欢迎我加入只有够信赖、够亲近者才能加入的核心圈子。你可以和帮派合作,可以替帮派卖命,可以干出那种让兄弟敬佩你的事,但要等到他们邀你去家中吻他们的宝宝,他们才真正把你当自己人。
我走出房子,穿过要塞区无形的边界,走近花神喷泉。一辆空出租车在我身旁放慢速度,司机主动打手势,要我搭他的车,我挥手要他走开。他不知道我会讲印地语,以龟速开到我身边,探出车窗对我说话。
“嘿,白种浑蛋,你没看到这出租车是空的?你在干什么?这么热的下午,像某人走失的白羊,走在路上?”
“Kai paijey tum?”我用马拉地语问,口吻很不客气。你想干吗?
“Kai paijey?”他重复我的话,听到这句马拉地语他惊讶得呆住了。
“你有什么毛病?”我问,用孟买陋巷的粗俗马拉地方言说,“你不懂马拉地语?这是我们的孟买,孟买是我们的。如果你不会讲马拉地语,干吗待在孟买?你这个王八蛋是猪脑袋啊?”
“Arrey!”嘿,他咧嘴而笑,改用英语,“你会讲马拉地语,巴巴?”
“Gora chierra, kala maan.”我回他,举手在脸前、心前各画了一个圈。白脸,黑心。我改用印地语,用了“你”这个字的最礼貌表达字眼,好让他安心。“我外表是白的,兄弟,但内在是彻底的印度。我只是在散步消磨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找真正的游客,放过像我这样的印度可怜虫,na?”
他放声大笑,把手伸出车窗与我的手轻轻交握,然后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