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塔兰3 精彩片段:
第五章
我们和游击战士一起在沙里沙法山脉上的洞穴群住了两个月,天气寒冷,且越来越冷。从许多方面来看,那是难熬的两个月,但我们的山区据点从未受到炮火的直接攻击,相对安全多了。营地与坎大哈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十公里。距喀布尔主干道约二十公里,距西北边的阿甘达布水坝约五十公里。苏联人占领了坎大哈,但他们对这南部首要大城的掌控不足,坎大哈一再遭到包围。反抗军将火箭射入市中心,在郊区作战的游击队让俄军付出了可观的代价。主干道落入了几支武装精良的游击队手里。从喀布尔开来的苏联坦克和卡车车队,得用火力炸掉沿途的路障,才能抵达坎大哈提供补给,而且每个月都是如此。忠于喀布尔傀儡政权的阿富汗正规部队保护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阿甘达布水坝,但大坝频频遭到攻击,危及他们对这珍贵资源的掌控。因此,我们大致位于三个激烈冲突区的中央,而每个冲突区都不断需要补充新兵员和枪支。对我们的敌人而言,沙里沙法山脉不具战略价值,因此,我们藏身在伪装良好的山洞里,战火未找上门。
那几个星期里,天气转为酷寒的严冬。下雪了,还刮起阵阵大风和飑,我们身上穿了好几层拼缝而成的制服,却仍旧被打湿了。冰冷的雾在山中缓缓飘移,有时停滞不动达数小时。一动不动的白雾像结霜的玻璃,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地上常常都是泥泞一片或结了冰,甚至我们住的山洞里的石壁,似乎都被冬天冰冷的寒气冻得嗡嗡作响,直发抖。
哈德带来的货物,有一部分是手工工具和机器零件。抵达后的头几天,我们就已搭设好两家工厂,在那个冬天,漫长的几星期里,我们一直忙个不停。我们把六角车床拴在一张自制的桌子上,那车床靠柴油引擎运转。游击战士很确定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敌军踪影,但我们还是用粗麻布袋搭成圆顶小屋,盖住引擎,留下开口通风并排放废气,借此压低运转声。磨轮和高速钻机也靠同一引擎驱动。
靠着那组机器,游击战士修复了武器,有时甚至改造武器,以符合不同的新需求。其中第一个改造的武器是迫击炮。在阿富汗战场上,俄罗斯制八十二厘米的迫击炮是杀伤力仅次于飞机和坦克的武器。游击队买来、偷来这类迫击炮,或通过徒手搏斗抢来,往往会为此付出性命。然后,他们用这武器对付将它们带进阿富汗以征服这个国家的俄罗斯人。我们的工厂将这些迫击炮拆解、改造,装在涂蜡防水袋里,用于最西至札兰吉、最北至昆杜兹的各个战区。
除了弹壳钳子和一般的钳子、弹药和爆裂物,哈德运来的货物还包括他在白沙瓦的军火市集买来的卡拉什尼科夫枪新零件。AK步枪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由卡拉什尼科夫设计出来的,以应对德国在武器上的创新。第二次世界大战步入尾声时,德国陆军将领不顾希特勒的明令禁止,制造出一款自动突击步枪。德国武器工程师胡戈·施梅瑟以先前俄罗斯人提出的概念为基础,发展出一款又短又轻的武器,可以每分钟一百多发的速度射出弹匣里的三十发子弹。希特勒看了这款他原先禁止研发的武器后大为赞赏,将它命名为Sturmgewehr,也就是“风暴步枪”,并立即下令大量生产。施梅瑟的“风暴步枪”威力太小,来得又太迟,无法扭转纳粹的败亡命运,但在此后的二十世纪期间,它为所有突击步枪的研发立下了方向。
卡拉什尼科夫的AK-47☾1☽,是最具影响力且广泛制造的新型突击步枪,操作方法是将击发子弹时所产生的部分推进气体导入枪管上方的导气管。气体推动活塞,进而迫使枪机回撞弹簧,扳起击铁,以便射出下一发子弹。这款步枪重约五公斤,弧形金属弹匣可装填三十发子弹,以每秒约六百九十米的射速射出7.62mm的子弹,有效射程超过三百米。在自动模式下,每分钟可连续射出一百多发;半自动、单发模式下,每分钟可射出约四十发。
穆斯林游击战士很快就向我说明了这款步枪的局限。沉重的7.62mm子弹,离开枪口时的初速低,使它的弹道呈大弧形,需要巧妙调整才能击中三百米外或更远的目标。AK-47射击时,枪口火光很亮,特别是新的AK-74系列,因而在夜间使用时会使射击者看不清前方,且往往容易暴露射击者的位置。枪管很快就会过热,热到握不住。有时弹膛里的子弹会太热,而在射击者面前爆开。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游击战士在作战时会把枪拿离身体,或举在头上。
但这枪即使泡过水、烂泥巴或雪,操作也完全不受影响,至今仍是有史以来最有效率、最可靠的杀人武器之一。它问世之后的头四十年,有五千万支AK-47问世(生产量高居史上所有火器之冠),各型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广受全世界战区的革命分子、正规军、佣兵与帮派分子青睐。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始祖AK-47,以锻钢、轧钢制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产的AK-74,以金属冲压零件制成。有些老一辈的阿富汗战士拒用这种子弹较小(5.45mm)而弹匣为橘色塑料材质的新款枪支,偏爱扎实而较沉的AK-470,有些年轻一辈的战士选择AK-74,把较重的AK-47斥为古董。他们所用的枪型产自埃及、叙利亚、俄罗斯,其实没什么两样,但战士往往偏爱某一款,而这些武器的买卖即使在同一支游击队的内部也很热络。
哈德的工厂修理、重组每个系列的AK步枪,按需求予以修改。两家工厂的人气都很旺。那些阿富汗人很想了解武器,学习新的武器操作技巧。那不是发狂或没有人性的好奇,纯粹是因为在这个曾屡遭亚历山大大帝、匈奴人、萨卡人、锡西厄人、蒙古人、蒙兀儿人、萨法维人、英国人、俄罗斯和其他外族入侵的土地上,有必要懂得操作武器。他们即使不是来工厂学习或帮忙,也仍聚在那里,架起酒精炉煮水泡茶,喝茶、抽烟、聊聊心爱的人。
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和他们一起干活儿。我用小锻铁炉熔化铅和其他金属;帮忙捡拾木柴,从附近峡谷底部的泉水里取水;费力走过轻柔的雪地,挖掘新厕所,厕所满了,再小心地将它们盖住,藏起来。我用六角车床车削出新零件,把削下来的螺旋状金属薄片熔掉,制造出更多的零件。我每天早上照料马,把马安顿在较下方的山洞里。轮到我挤山羊奶时,我会把羊奶搅制成黄油,帮忙做印度烤饼。有人割伤、擦伤或扭伤脚踝时,我会拿出急救箱,竭尽所能地治疗他们。
我还学到了一些歌曲的应答式副歌。每天晚上,火熄灭后,大伙挤在一块取暖时,我跟着他们极尽轻声地唱歌。我听他们在漆黑中悄声说故事,哈雷德、马赫穆德、纳吉尔翻译给我听。每天大伙祷告时,我跟他们一起静静跪着。夜里,置身在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打鼾声中,置身在沉睡的他们所散发出的士兵气味中:柴烟、枪油、廉价檀香皂、屁、屎、渗入湿哔叽衣服的汗水、未梳洗的人发、马毛、擦在身上的药、马鞍柔软剂、莳萝、芫荽、薄荷牙粉、茶、烟草,以及其他上百种气味,我跟着他们一起梦到家,梦到我们渴望再见到的心爱之人。
然后,第二个月结束,最后一批武器修理、改造过,我们带来的补给品也差不多用完了,哈德拜要我们准备踏上迢迢的归乡路,步行的归乡路。他打算往西,绕往离巴基斯坦边界更远的坎大哈,送一些马给他的家人。然后,带着行军包和轻武器连夜赶路,直到抵达安全的巴基斯坦边界为止。
“东西差不多都放到马匹上了。”我打包好个人装备后,向哈德报告,“一切就绪后,哈雷德和纳吉尔会回上面这里。他们要我跟你说。”
我们站在平坦的石山顶部,可一览周边河谷,以及从山脚一路逶迤到地平线上坎大哈城的荒凉平原。朦胧的雾难得散去,雪停了,我们得以一睹这壮阔的全景。我们东边有数个又黑又厚的云团积聚,云团将带来雨和雪,当下的冷空气因此显得潮湿。但眼前,我们可一眼望到世界的尽头,迎着寒风的眼睛里满是那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