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 精彩片段:
《红楼梦》弥撒
楔子
万历十四年的春夜,宫中出了件异事。这晚明神宗梦到一只白鹤飞落在景阳宫东北角的槐树下,化作一个跛足老道,绕树行了一圈,盯着地上一处说:“有了!”便伏下身去,以手刨土。神宗在暗中瞧见,喝道:“什么人!”老道闻声,回头一笑,又化作白鹤,拍翅而去。次晨醒来,神宗觉得此梦有异,命近侍去景阳宫那棵槐树下掘土,掘出一个石盒来,盒中盛着一只玉杯,光彩诡丽,杯中如有烟霭流转,不似人间之物。召来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询问,申时行说,相传洪武年间帖木儿曾遣使进贡一杯,名曰照世杯,光明洞彻,圣人照之可知世事,旧藏宫中,后来失落,不知是否此物。神宗爱不释手,某夜于月光下把玩,窥见杯中幻景,骤然领悟了造化的真相。其后数十年,他通过孜孜不倦的懒惰,终于动摇了帝国的根基,让大明走上衰败之路。史书直书:“明实亡于神宗。”病逝前,神宗在幻觉中看到无数异族骑兵从帝国的缺口蜂拥而入,一名曹姓男子的面孔在人潮中闪现。他知道一生的隐秘使命已经完成,便欣慰地死去。
一
全面胜利后,一处位于桃止山内部的秘密监狱被我军发现。工程几乎掏空了山体的大半,入口却十分隐蔽。这座岩石堡垒用于关押焦大同时期未经审判的特殊犯人。几百个洞窟的门被逐一打开时,将近一半的犯人已经死去。4876年11月,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接到指令,从欢庆和平的游行队伍中抽身离去,驾着飞机一路朝东。降落在桃止山前已是日落时分,桃红色的岩壁被残照染成铁锈色。衰草当风,一派荒凉。接管此地的军官领我进入资料室,将所有文件移交给我。晚饭后翻阅囚犯档案时,一本尤其厚的,以“HXH”为标题的档案引起了我的兴趣。犯人的姓名已被抹去。出生年份那一栏写着1980年,如果这不是记录员的失误,那么此人就是地球上现存最长寿的生物了。我想起听过的一则传闻:大约六十年前,有个叫陈玄石的古代植物人在博物馆中突然苏醒。醒来后他写了一部小说,献给当时在任的寰球总统焦大同。焦给予了极高评价,新闻报道,当时民众争相抢购。然而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便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本书只印了一版,大部分强行发放给在校学生,并不受欢迎,如今一本也没残留下来。此后再没有关于陈玄石的任何报道。我查到了那册书的出版时间,和无名囚犯档案上的入狱时间只差了半个月。
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石室里,我见到了那个年迈的犯人。他的脸庞大半埋没在污秽不堪的须发下,眼睛也几乎瞎了。我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些久已湮没的史料。他神情恍惚,过了很久才答话,像刚从遥远的别处飘回身体里。说话还算顺畅,不像长年独处的人,也许是惯于自言自语。他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现在只记得两个故事:我的一生和一本小说。前一个乏善可陈,被岁月磨损,已经漫漶不清了;后一个无与伦比,在暗中不停生长,但还未完成……”比起那本不知名的小说,我表示更愿意先听听他的经历。谈话多次因他的身体状况而中断,共进行了七天。以下是根据当时的口述整理成的文字,为保持原貌,并未对其中的谬误、脱漏和时间线的前后错乱进行修正。
1
早饭后,一个举止文雅的年轻人来到床前,亲切地问我今天精神如何,方便的话能否接受询问,他们想了解一些我们那个时代的事情。我说好,便随他走出病房,向长廊尽头那扇门走去。长廊银光闪闪,墙上的装饰很有科技感,像太空舱的内部。没有窗户。我一面走,一面想:我能说什么呢?我会唱一些可能已经失传的流行曲,近距离见过一次陈奕迅,会背两百多只口袋妖怪的名字——也许最后一条最有价值,我想,因为我在博物馆的二十一世纪展厅醒来时,发现旁边的展柜里是一只皮卡丘的手办。没准它已经成了麒麟一样的神物了。此外,对于我那时的国际格局如何动荡,金融体系如何运行,我几乎一无所知。或许我能用唐鲁孙的语气谈谈过去的食物。
一进房间,两个发现让我不禁目瞪口呆:一,这房间的装潢分明是审讯室;二,审讯室的样子几千年来竟没变过样。一面大镜子占据了几乎整面墙,我知道背后有人在看我;墙面用的是隔音材料;铁桌上放着一盏强光灯。他们让我坐下。几张脸隐没在白光中。光线刺眼,我侧过头,看见镜中自己清瘦的脸——我原本是个胖子,他们说我是活活睡瘦的——觉得一切宛如虚幻,像在看别人主演的电影。接下来的事让我始料不及,仿佛一场噩梦。一个人冷不丁地问:
你看过《红楼梦》吗?
啊?看过。
看过几遍?
一两遍吧。
一遍还是两遍?
高中时看过一遍。大二时重新看了一些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