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 精彩片段:
逃产篇:上官吟春(1942—1943)
上官吟春挎着沉甸甸的洗衣篮走到河边时,不禁吃了一惊。昨天的雨虽然下了大半宿,却是窸窸窣窣的那种细雨,听不出有多少劲道。早晨出门,院门外那棵桑树上的叶子虽然肥大了许多,却找不见几滴水迹,街边的积水也刚够浅浅地舔湿她的鞋底。没想到那雨轻言细语地竟把一条小河给灌得如此饱胀,三级下水的石阶,现在只隐隐约约地剩了半级。连那半级,也还得看风的脸色。若风是从西南来的,又略带几分气力,那石阶就完完全全淹在水里了。
命该今日,命该如此啊。她喃喃地自语道。
河叫藻溪。乡跟了水的名字,也叫藻溪。藻溪的水不长,流不了多远就叫另外一条河给吞噬了。藻溪的水也不宽,即便在最开阔之处,这岸的人拢住嘴扯着嗓子吼一声,那岸的人也就听见口信了。在最窄之处,这岸的把竹筐放到水面,拿扁担轻轻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担轻轻一钩,便取到货了。轮到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河水清朗如明镜,水底鹅卵石上的青苔,游鱼身上的斑纹,都历历可数。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时就像个悍妇,说翻脸就翻脸,翻成浑绿的一片,人就是把面孔贴到水面上,半天也找不见口鼻眉眼。别看这河不长也不宽,方圆几十里人的生计,却都拴在它身上。浇田、喝水、淘米、洗菜、洗衣、涮马桶,用的都是这片水。从矾山挑明矾石进城的后生,免不得在水边洗洗脚,歇一阵阴凉。米贩、布贩、茶叶贩也都得借这一片水,把小舢板划到四里八乡的大埠头。
吟春挽起裤腿,脱下鞋袜,把袜子塞进鞋窝里,摆放到水边一棵槐树下。想了想,又拎起鞋子走了几步,放到了高处一块岩石上,方安了心。谁也说不准一会儿的风会朝哪边刮,她舍不得水把鞋子卷走。这双鞋子是旧年年底做的,才穿了几个月,鞋底鞋面都是上好的布料和手工。婆婆吕氏是天足,脚只比她略小一两分。只要在脚指头前面塞一块布,这双鞋婆婆也能穿。虽说大先生是吃官饷的,陶家在藻溪乡里也有几亩田,雇人耕种着,家道算得上殷实,可是婆婆生性节俭,这样一双八成新的鞋子,落到婆婆脚上,还能穿上好几年。
吟春把篮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放到石阶上。衣裳都是大先生的。这个时节大先生本来早该在杭州城里了,却因为城里在闹日本人,大先生的学堂延误了开学的时间,大先生就在藻溪待下来了。吟春拿起一件布衫,埋下脸去闻了闻,有淡淡的一丝油垢味,还有不那么淡的一丝烟草味,这就是大先生身上的味道。大先生的味道,和乡里那些种田杀猪的汉子,委实不太一样。她能在千个百个男人堆里,狗似的一下子把大先生闻出来。她把衣裳摊在石阶上,在袖口和领边处轻轻抹了一层洋皂。乡里人使的都是皂角,洋皂是大先生从省城捎回来的稀罕货。大先生是读书人,喜欢勤换衣裳。其实大先生换下来的衣裳,除了领边袖口有微微一丝汗垢,实在还干净得紧,她想省着点使洋皂。
一阵风吹过来,跟水打了个照面,水哆嗦了一下,漾出大大一圈的波纹。吟春只觉得天地翻了个个儿,早晨出门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饭,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她知道,此时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听从了水的勾引,身子略微一斜,就可以一了百了地跟着水走了。
可是时辰未到啊,时辰未到,她还没有洗完大先生的衣裳。她就是走了,也得给大先生留几件干净衣裳。
大先生的名字叫陶之性,可是大先生的名字不过是一个摆设,只在跟她换龙凤帖的时候使过一回。整个藻溪乡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大先生”,因为他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大先生念过大学,又在大学堂里教书,还懂好几国的洋文。可是大先生就是把学问做到了天上去,他依旧还是一个小小的藻溪乡里的孝子。大先生的母亲吕氏,二十一岁就守了寡,硬是靠家里的几亩薄田,把膝下唯一的一个儿子拉扯长大。大先生在省城里谋了教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寡母带到杭州去住,无奈吕氏死活不肯离开藻溪。大先生是吕氏手里的一只风筝,吕氏让他飞多远就是多远,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吕氏的手有时候很松,所以大先生一路飞过上海、苏州,最远还去过天津,最后停在了杭州城。可是吕氏的手该紧的时候也很紧,所以大先生再开化,也得回来娶一个家乡女子,把心实实地拴在藻溪。一年里无论是逢年过节,寒假暑假,大先生都会老老实实地赶回家来陪老母亲。
吟春十八岁,大先生四十一岁,大先生比吟春的爹还大两岁。大先生先前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是从小买在家里的童养媳,比大先生大四岁,圆房之后的第二年,还来不及给大先生留个子嗣,就得寒热症死了。妻子死后,大先生就离开藻溪出门读书去了,这一走就是十余年。虽然年假节日依旧都回藻溪看母亲,却推三阻四地总也不肯再娶。一乡的人都在疯传,说大先生在外头自由恋爱上了,是个摩登的女同学。吕氏回回问儿子,儿子总不吭声。吕氏急了,便自作主张给大先生定了一门亲事,是临近马站乡里的女子。
那年大先生回家过年,吕氏强按着大先生的头,让他和那个女子拜了天地。大先生虽有百般不情愿,却拗不过母亲,只好认了,和那个女子不咸不淡地生活了七八年,可那女人肚腹里竟然没有一星半点响动。吕氏拜遍了菩萨,访遍了名医,依旧无用。眼看着乡里自己这个岁数的女人,个个都做了娘娘(温州方言:奶奶)和太婆,吕氏心里慌慌地没个着落,便张罗着要给儿子娶个偏房。大先生正了脸,对母亲说:“如今民国都三十多年了,早就提倡一夫一妻制了,哪有读书人还娶个二房三房的,给人做封建落后的榜样?倒不如正式离了婚,也好叫人家将来再嫁。”吕氏依了大先生,果真包了一包银子,将那个女人厚厚地打发了,便又着急托媒婆物色新人。
这回大先生有了自己的主张,谁也劝不动。大先生说再娶可以,但这次一定要是个识字的女人,哪怕仅仅是粗通文墨。这下吕氏犯了难:待字闺中的读书女子本来就少,读过书还待在乡里的未婚女子,那更是少而又少。吕氏一辈子省吃俭用,打点媒婆的礼物上她却丝毫不吝啬。可是吕氏就是把礼物堆到了媒婆家的天花板,媒婆还是找不着大先生要的女人。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吟春把自己送到了陶家门前。
旧年吕氏五十九岁。乡下人做寿,做九不做十,大先生趁寒假回家之际,张罗着给母亲暖寿,要宴请族里的各门亲戚和左邻右舍的乡亲。吕氏觉得十分有颜面,便罕见地大方了一回,要给自己和儿子各做几身衣裳,到喝寿酒时穿。藻溪乡里也有裁缝,可是吕氏瞧不上眼。吕氏听说二十里地之外的灵溪,有一位裁缝是专门从大上海拜师学艺回来的,就特意派人上门去请,那人便是吟春的表嫂。表嫂到陶家裁衣裳,顺道带了吟春过来帮着做锁扣眼缝裤边的下手活。
那日是大先生给她们开的门。大先生一见吟春,便怔了一怔。后来吟春才听说,大先生第一眼瞧见的,恍然间竟是省城里那位他恋了多年却不得娶回家来、后来终嫁为人妻的女同学,两人眉眼之间的神情,却怎是一个像字了得。这第一眼就像是一支尖尖的竹签子,在大先生的心头轻轻捅了一捅。大先生的心这些年里已经长了茧子生了痂,皮糙肉实,这一捅,自然是捅不出血来的,但却也刮了道痕,渗出一丝细细的怜惜来。大先生便随意问了声你叫什么名字?吟春说了,大先生又问是哪个字?吟春说是吟诗作对的那个吟。大先生哦了一声,说乡间难得有这样的名字。表嫂就笑,说她家幸亏只有四个女儿,她爸把春夏秋冬的名字全用完了,再多一个就麻烦了。大先生又问吟春你识不识字?吟春低头不语,还是表嫂替她答的话。表嫂说这个丫头跟她爸上过四年学,是个小秀才。乡里人写信写春联什么的,她爸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喊她帮忙。大先生这才知道,吟春的爸是个教书先生,在乡里的公学教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