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 精彩片段:
路产篇:宋武生(1991—2001)
宋武生被广播里机长的通知声惊醒时,飞机已经贴近地面了。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同事煞是羡慕地看了她一眼,说年轻真好,你睡了一路,连晚餐都没动。武生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习惯性地去开公文包的拉链,开了一半才意识到:他们到家了,他们不再需要她来保管护照了。
武生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大设计院做科技翻译,一个月前被单位派到美国出差,担任一个合作项目的随团翻译。这家美国公司的总部设在法国,许多技术资料用的都是法语。武生在大学里学的是法语,第二外语是英语,正好派上了用场。
四月的天气依旧寒冷,武生从窗口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了风。风有颜色,风的颜色很是强悍。沿路的树枝已经开始肥胖起来,那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穿着蓝布工作服的地勤人员,正隔着白口罩彼此高声对喊。这里的绿、蓝和白都不过是武生由惯性衍生出来的联想,其实风早已蛮不讲理地在一切所经之处盖下了它的唇印,把一切颜色抹上一层土黄。
手臂的肌肤在隐隐刺痒,她知道那是曼哈顿的艳阳在上面咬下的口子。然而此刻,纽约已经离她非常遥远。她突然醒悟过来,她这一路上的昏睡,其实就是为了攒足精神,来应付飞机点地那一刻的失落。
武生拉着两只饱实得几乎要胀裂开来的行李箱,走进单位宿舍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暮色里的天没有颜色,看不出是不是有云,西斜的太阳倦怠而昏黄。楼道里生火做饭的人听见箱子的滚轮声,扭过头来看她,都不禁怔了一怔——她知道是因为她身上的那件红风衣。风衣剪裁得有些奇怪,上身很紧,下摆很宽,腰间系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黑皮带。这是武生用五美金在纽约的救世军商店里买来的旧货,她沉甸甸的皮箱里还有许多这样的衣物。刚从冬天里苏醒过来的人们还不习惯这样的新潮,不过他们很快就释然了,因为过不了多久,风沙就会蚕食那层鲜艳,让那红不再割眼。
楼道很窄也很暗,两边都摆放着煤气灶,每逢做饭的时候行路就有些艰难。武生敷衍地应付着众人的招呼,杀出重围走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前。摸出钥匙开了门,在那张单人床上坐下来,脊背上依旧还在灼痛,那是目光烙的。她的宿舍在楼道的尽里,每一回进出,她都觉得是一场精疲力竭的厮杀。她个子很高,比街上寻常的女孩子高出近一个头。头发微卷,眼窝很深,高高的颧骨底下,有一张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的大嘴。在那个审美观念正遭受着空前颠覆的年代里,她走到哪里都是一道景致。她并不知道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她只是厌烦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每天回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热水洗脸擦身,她要尽快洗去那些眼睛残留在她肌肤上的油腻和污垢。她很早就懂得了美丽是一种不堪烦扰的负担。
地上有一张纸,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她打开来,是一张手绘的卡片,上面画着一架徐徐落地的飞机和一颗被利箭射穿的心。底下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
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西双版纳的溪水中游泳。
我只能拿这个来欢迎你,我的爱人。
武生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知道是刘邑昌。这个时候,刘邑昌正跟着他的导师在云南写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想得出这样的信,他知道她很受用。
她同宿舍的那位女同事在她出差期间结婚搬走了。她一直期盼着有一天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在女同事第一次跟她谈起婚期的时候,她脑子里就已经展开了野心勃勃的家居布置方案,那是她一辈子都不敢奢望过的宽敞和明亮啊。现在她终于独自坐在这里了,她却发觉这间屋子是何等的狭小昏暗压抑,任何的修饰计划只能像用漂白粉清洗墨汁一样的无望。想到她将在这个房间里度过尚无法预计的年月,直到某一天她跟着另一个男人,比如刘邑昌,走进另外一间和这差不多的房间,在那里度过人生剩下的漫长时光时,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脸盆,拿指头一抹,是厚厚的一层灰。她晃了晃桌上的暖水瓶,没有任何声响。肚子不肯接受她苍白的安抚,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嘶吼,她这才记起来她已经错过了两顿饭。她翻找出平素打饭的那个铝饭盒,提着两只空水瓶,无精打采地往食堂走去。
其实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宿舍还是那个宿舍,楼道还是那条楼道,人也还是那些人。什么也没变,变的是她的眼睛。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差,这一年里她跟着项目组的工程师们走过了全国很多地方。可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她去了纽约。纽约给她打开了一扇陌生的门,从那扇门里出来,她就丢失了爹娘给她的那双眼睛。平生第一次,她认识了贫穷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