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等人:一个江南家族的兴衰浮沉 精彩片段:
第五章 不息
2、回归
随着玄瀞的死亡,“倡乱逆反”的人全部离世,官府对侯家的压力慢慢减轻了。
1653年,玄汸、玄泓兄弟和家眷结束了六年的颠沛流离,回到嘉定乡下,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龙江村里,侯家祖先建立的关帝庙依然香火鼎盛,只是和侯家没有了关联;侯家太初园内,假山几乎坍塌成平地,芙蓉池里只剩几枝残荷。自从侯家被官府严拿后,龙江村的族人陆续搬走,不愿离开的族人艰难地维护侯家的地位。年迈的侯鼎旸坚守在村里,生活拮据,却试图集资修桥,以恢复侯家的威望;☾1☽侯兑旸的儿子侯嵃曾充任里正时,因村民受到“牙行”欺压,首倡官府勒碑监管,赢得了村民的敬意。☾2☽
由于宅院和田地已被官府收缴,玄汸和妻儿无家可归,已经搬到朱家泾村的叔父侯岘曾收留了他们。
玄泓和妻儿起初住在厂头村,村里物是人非,后来他们搬到城内,寄居在友人徐时勉的金氏园里。☾3☽徐时勉已经七十多岁了,自从1640年从陕西澄城县罢官回乡后,一直隐居在金氏园,专心研究毛氏注解的《诗经》。金氏园紧靠龚氏园,金氏园本是侯家的姻亲金德开家族的产业,龚氏园本属于侯家的姻亲龚氏家族,几大家族衰落后,龚氏园由徽州商人买下,改名秋霞圃,金氏园暂时为徐时勉居住。
玄汸、玄泓兄弟俩拖家带口,寄人篱下,期待能重回自己的家。他们打算赎回侯家在县城的宅邸。
自从嘉定城破、幸存的侯家人逃到乡下,到玄汸、玄泓逃难归来,整整过去了八年。八年里,侯家在县城的宅邸一直被官府占用,充当兵营。房子的前堂则被诋毁侯家的人上报官府,改建成神庙。当年籍没时,县城的整套宅邸估价为三千两银子。兄弟俩归来后,花了四年与官府交涉,前后耗资三百两银子打点县衙,最后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把整座宅邸赎回来了。☾4☽
昔日的美宅破败不堪,原先的八进格局只剩六进。玄汸、玄泓费了巨大工夫,收回一部分散落的木料,将宅子修缮一新。原来的正堂仍贻堂用来接待宾客,寿宁堂改建成家庙。院子的前三进分给玄泓,后三进分给玄汸,侧面的藏书室拆改一番,供贫穷无依的妹妹侯蓁宜和龚元侃夫妇居住。☾5☽此外,兄弟俩还接纳了另一个无依无靠的妹妹,即顾天逵的妻子及两个女儿。☾6☽
侯蓁宜在明亡后遭受了娘家和婆家两大家族的倾覆,生活今非昔比。她的诗集《宜春阁草》早已毁于兵火,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名字昭示着她在侯家宜春阁的青春岁月。她的丈夫龚元侃不擅长理财,又不能在新朝廷谋官,只能教书维持生计,还要处理家庭诉讼、培养弟弟读书、托举弟弟妹妹与名门望族结亲。他们的生活一直没能摆脱贫困。即便在最拮据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在儿子们看来依然是“相待如宾”。☾7☽她三十三岁生日时,龚元侃写诗为她庆祝。☾8☽她逐渐习惯了“麦饭葱汤”的简朴生活,坦然接受了镜中斑白的双鬓。欣慰的是,儿子们逐渐长大,一直用功读书。十年来,由于家贫买不起书,儿子们读的书都是侯蓁宜逐字逐句抄录的。丈夫时常在外教书,她每天晚上在灯下或纺织,或缝纫,身兼慈母与严父的角色,陪伴儿子读书到深夜。她期待儿子们走科举之路,有朝一日改变家境。☾9☽儿子们也记住了父亲龚元侃的话:“吾家世清华五百余年,汝曹虽贫,勿改操也。”☾10☽
侯家在城内的私家园林,也就是侯震旸开辟的侯氏东园,籍没时由官府卖给了寺院。☾11☽玄汸、玄泓流亡在外时,侯家的亲戚李宜之把侯氏东园赎回——侯氏东园是明亡后李家遭难时侯家收留李宜之的地方。李宜之将东园改名寓园,并终老于此。玄汸归来后,收回东园,改名秬园,并以秬园为自己的号。
修整后的秬园,比四十年前侯震旸刚开辟时破落不少。用玄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瓶无粟也,园无丁矣。沼无鱼也,门无宾矣。荷花桂树,自荣自落,凌霄之木,或出下矣,尚何有于园乎?”☾12☽园子虽已凋敝,园内种植的松、柏、枫、槐、竹、桂、石榴、芭蕉、紫藤、海棠、枇杷、梧桐等花木加上蔬果,尚有五十余种,堪称一座植物园。春暖花开时,风光依旧动人。☾13☽秬园内,用于接待客人的正厅称为明月堂。明月一词,寄托了侯家兄弟太多的追忆。虽然收回了宅子和园子,眼前的家产也只相当于侯家鼎盛时的十分之一。☾14☽
玄汸在秬园定居后,很多学子慕名而来,拜师学习,称他秬园先生。他在明月堂授课,定下了八条“明月堂学规”,包括定心志、严课程、慎言语、善始终等,教导学生们读书是为了“做个天地间有用的人”。☾15☽他回忆起年少时在侯氏家塾读书时,老师黄淳耀旁征博引、举一反三的教育方式,可当他把老师的教学法运用到眼前的学生中,能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使他略感遗憾。☾16☽
玄汸、玄泓归来的日子里,侯檠也回到母亲夏淑吉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