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案始末 精彩片段:
从宰相到阁臣
废除宰相制,是明太祖朱元璋久经筹划过的。他的设想是,一切政事由六部分管,由皇帝直接统驭着六部,除去夹在皇帝和六部之间的中书省这一层。洪武十三年中书省被撤销后,便开始试着照他的设想来做。但一切都集中于皇帝的一身,却又是绝难照管得了的,尤其是定制、拟旨、批示等类的文书工作,更非一人所能尽理。解决这个难题,他是利用一些在内廷工作的学士、讲官,以翰林院中修史、修书的编撰人员来做这些文字工作。这些人们有如一些办稿人员,或是秘书,初时并无定员,也无定称,从洪武十三年到继他为帝的皇孙朱允炆(wén)的建文四年(1402)的二十多年里,便是这样办理国事的。到朱元璋的四子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攻入南京,夺取了帝位,便把这种办法确定下来,使这些人员有了定员,并也有了定称,直至明亡,都是如此。
这些代皇帝办理机务的学士们,在有了定员以后便都被称为“阁臣”,这是由于在他们的学士职称之上,都冠有他们办事处所的殿、阁名称,如中极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等,所以人们便都以“阁臣”呼之,后来则便习为定名了。阁臣或也称“辅臣”,那是皇帝常用来称呼他们的,在行文中也以称辅臣时为多。在民间,阁臣还常被称为“阁老”,那可是口头上的尊称了。
明代最初被任为阁臣的一共有七人,他们是黄淮、胡广、杨荣、解缙、杨士奇、金幼孜和胡俨。他们都是在朱棣打入南京,即位为帝,还未改元永乐时便已被任命了的。
自从有了阁臣,可以说在政治机构中便真正没有了宰相。但由于阁臣的权力虽比宰相小得多,其职务还是承上启下,发布政令,还带有宰相职权的一部分,所以人们还是习惯地把他们目之为宰相,被任为阁臣,习称为“入阁”,而“入阁”和“拜相”也竟成了同义语,甚至还常联合并用,某人一经入阁,人们便说某人已经“入阁拜相”了。贺人入阁的诗文,也常是径以“入相”为贺。所以在明代,宰相可以说是“实亡而名存”。
但是话虽如此,宰相和阁臣仍有很大的不同。两者最大的不同处,便是宰相有他的办事处所和发挥政令的机构。以往历代的宰相都有他自己的相府,府中上上下下有很多府属。明代的相府称为中书省,省中也有左丞、右丞、参知政事等属官。阁臣可全没有这些,他只是在殿、阁中办事,手下的人员也只有些管理卷宗和抄写文书的属吏而已。在品级上,二者也很不同。宰相是个位极人臣的职位,总得身居百官之上的人才得身登相位;而阁臣则并无这些限制,各类学士官级才只五品,甚至品秩更低的,也可被任为阁臣。即以最初得任阁臣的七人而言,其中品秩最高的应推名列第四的解缙,他在入阁前的职任是侍读,秩不过六品,入阁后升为侍读学士,也只有从五品。位居第七的胡俨,入阁前的官职是检讨,仅是从七品,官位就更低了。当然,这是就初期而言,后来阁臣的体制日尊,入阁的常先被任为礼部侍郎或尚书,然后才以兼任××大学士而入预机务,职位上要比初期高多了。不过入阁的人品秩不拘这一特点却是直到明代濒临灭亡还在保持着,如以崇祯十六年(1643)入阁的魏藻德而言,他是被擢升为少詹事才入阁的,官也才只有四品。宰相和阁臣,在职任上也还有很大的不同,宰相具有执行权,遇事都可奏而行之,甚至办完了再奏明也是常有的事;阁臣则只有听皇帝吩咐,照他的意见拟具出办法,等被批准后,才能据以拟旨来颁行。这二者在职任上的不同,就正是明太祖亟欲废除宰相制关键之所在。他想要的正是想有一些既能办事,又少实权的人。以在职的人数而言,宰相与阁臣也有些不同,宰相人数总不会很多,通常都是左相、右相各一人,最多也不过再加上一两个;而阁臣却不然,常是少则四五人,多时则至七八人,最多时竟有多至十几人的时候。然而也有些例外,如在万历年间,明神宗倦勤,阁臣有缺总不肯补上,竟常出现阁中只有一人、成为一人独相的局面。
阁臣成为定制后,很快便形成了为其所特有的一些制度,这些制度并未成文,但有时却比定有专条的制度还更死硬。在最初得任阁臣的七人中,便有了一定的名次上的排列,列名最先的人被称为“首辅”,第二人则称为次辅。首辅自始便有个像领班一样的意味。但在最初,名次虽经排定,却并不是不能变动的,居先者可以降下来,在后者可以跃到前面去。譬如最初的七人,原是以黄淮为首,解缙则名列第四,但不到一年,解缙却一跃而为首辅,原来的首辅黄淮却降了下来。再如杨士奇,他是名列第五,排名在第三位的杨荣之后的,到永乐二十二年(1424),杨荣和他都在阁中,他却跃居杨荣之前成了首辅,杨荣则只得任次辅。但是这种可上可下的做法并没有持续了多久,很快便形成了另外一种绝对排资论辈、前后永远分明的死硬制度。这一制度的要点是,在阁中的名次既经排定,便成不可更易的顺序,首辅永远是首辅,次辅在首辅未离职时永远是次辅,首辅如果离职,继为首辅的又必然是这个次辅。次辅而下,三、四、五、六各位也是同样,都得等着名列在前的人离去,或者死了,才可以依次递升。不但此也,首辅如果罢离,不管去职久暂,只要又行入阁,排资在他之后,已然位居首辅的人也该退下,由这位旧时的首辅重居首位。这种死规矩,在以前的宰相制中一直并没有过,如果有,那么汪广洋再入中书省,升任左相的就该是他,而不是胡惟庸了。
阁臣后来还形成了另一个规例,便是入阁者必须是甲科出身,也就是说,必须是个进士出身的人。这种规例最初也没有,仍是稍后才形成的。仍以最初的七人为例,那七人中的杨士奇和胡俨便不是进士出身。不过他们虽非进士,入阁之时却都在翰林院任职,杨士奇是个编修,胡俨则是检讨,所以严格说来,最初七人虽非都是进士,实却一律都是词臣,这与后来的非甲科出身不得入阁,看来倒也有些关系。其实这也难怪,因为选来入阁的人首先便须以笔墨见长,并且又只从詹事府、翰林院等修撰文史,或者职为讲官的那些处所来选择。而这些地方又都是甲科人员汇聚之处,后来竟自形成非甲科不得入阁,中了进士,又被选为庶吉士,人们便都以未来的相臣目之,实在也是由来有自,无怪其然了。
由于阁臣同时在阁者每有多人,首辅又有个类似领班的作用,遇事总是由他当先,和皇帝的接触也以首辅为多,所以彼此之间相互竞争自始便很激烈,以首届的七人而言,便发生过黄淮和解缙之间的激烈斗争,结果则是解缙被害,死得很惨;黄淮后来也以时常加害大臣被投入狱中,结果也并不好。
这个解缙在首批的七位阁臣中最初虽然名列第四,但入阁时的官级却是七人中最高的一个;他这人又极有才华,文笔既佳,又多策略,所以入阁不久,便脱颖而出,入阁不足一年,便压倒了黄淮,跃居首辅。黄淮原是个热衷权位的人,被解缙抢到了前面,岂肯甘心?于是他便一心罗织解缙的过处,遇有机会便暗中向永乐反映,终于在永乐五年(1407)把解缙从首辅的位置上搞了下来,自己重又得居首位。他虽把解缙赶出阁外,远谪到广西去为布政司右参议,却仍不甘心,到永乐八年(1410)更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兴起大狱,把解缙和中书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朱纮、萧引高等人都逮入诏狱。李、王、朱、萧等人由于久被关押,都已死在狱中,只有解缙,虽被关了五年,却还没死。这时已是永乐十二年(1414)了。那年冬季,天子录囚☾1☽,永乐在狱囚名册中见到解缙的名字时,随便问了一句:“这解缙还活着么?”他问这话,并没要人回答,可能是随口一问,并无别意;也可能是诧于解缙的生命力之强,关了这么久,竟还活着;也可能是想起了解缙的才干,又有赦出起用之意;当然,也并不排除这话竟是“怎么,解缙还没整死么”的同义语。当时呈上囚名册的是锦衣卫的帅臣纪纲,他是个出了名的佞臣,是以善窥人意、手段毒辣残酷受到永乐的宠信的。他听到了永乐的问话,并没有作声,却在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下来之后,他便把解缙请到他的房里,用酒款待,并说些开心的话,使之痛饮。一待把解缙灌到大醉,便命人把他拖出,埋进外面的积雪里。由于寒冷和窒息,解缙很快便死去了,狱囚的名册上,也就勾去了他的名字。纪纲的这个做法,可说是狠毒乖巧兼而有之。他这样做,无论永乐的问话用意何在,他都可以应付自如。如果永乐意在除去解缙,他这么做自然是先意承旨,会显出他的能干和忠心;如果永乐并没想到要解缙死,甚至还想再起用他,那也没有什么,他的死因可以查明,完全是醉卧受寒而死,实在也怪不到他纪纲的头上来。解缙死时年才四十有七,当时有很多人都为他的怀才受屈、中年早逝而感到伤痛。就在解缙死前三两个月,黄淮已因多次暗害大臣而入狱,由此看来,解缙如不酒醉被害,重复起用似非并不可能,而纪纲的忽下毒手,除为希图迎合帝心以外,另外还有别的微妙原因,倒也很有可能。
自黄、解二人有过一番流血斗争之后,阁臣之间倒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斗争并不很为激烈,甚至还有过和衷共济的局面。这一则是此后一连出现了王振、汪直、刘瑾等擅权的大珰,一直在与阁臣争权,阁臣需要共同对外,缓和了彼此之间的矛盾;二则也是杨荣、杨士奇等颇能忍让为国,起到了些好的影响。
杨士奇是有明一代入阁最久的阁臣,他从建文四年(1402)入阁,直到正统九年(1444)去世,任为阁臣共达四十三年之久,他于永乐二十二年(1424)越过杨荣而为首辅也有二十一年。在明代的阁臣中,任职之久,倚任之专,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他与杨荣以及洪熙元年(1425)入阁的杨溥三人,被史家称为“三杨”,被认为是明代最有德望的三位良相,在他们三人同为阁臣时,确乎也是明代最为升平的时候。
在三杨之后,阁臣们虽说彼此尚能相安,但小小的冲突斗争实则还是常有,到了嘉靖初年,张璁(cōng)以议礼入阁,阁臣间的争夺倾轧便又开始激烈起来,到了夏言与严嵩之间,张居正和高拱之间的倾轧争夺则达到了高潮。
所谓“议礼”,是嘉靖初年闹得举朝不宁的一件大事。原来这个嘉靖名叫朱厚熜(cōng),他是继明武宗朱厚照而为帝的。他与年号为正德的朱厚照是同祖父的堂兄弟,朱厚照死后,由于既无子息又无兄弟,所以当时的首辅杨廷和便以宗支最近,在遗诏(皇帝临终或死后所下的诏书称为“遗诏”,多半是由首辅代为拟定的)中便选定了已袭封为兴献王的朱厚熜继立为帝。朱厚熜即位为帝后,却还想把他的已去世的父亲朱祐杭追封为帝并入祀太庙,把他的生母也尊为皇太后。这种做法是有违正规礼法的,因此几乎惹得通朝官员都力加反对。嘉靖也很固执,一心想要达到他的愿望,但又苦于并无理论根据,无法和反对诸臣相互辩驳,很觉孤立苦恼。张璁是个七试不第,到四十七岁才中了进士的人,他看出了这是一个进身的机会,于是上疏说明“承统非继后”,为嘉靖找到了理论根据。后他又写成“大礼或问”一文奏上,更得到了嘉靖的欢心。嘉靖得到张璁,后来还有桂萼、席书、方献夫等人的帮助,与通朝的反对诸臣展开了争议和辩论,一直争论了好几年。这种争论,当时便称为“议礼”或更称为“议大礼”,张璁、桂萼等人便被称为“议礼诸臣”。
嘉靖在他孤掌难鸣时得到了那些“议礼诸臣”的助力,极为欣喜,把他们都看作自己的心腹,对第一个不畏众议,胆敢为他找出理论根据,并成为他的论客的张璁,更是视为首功之人,对他不遗余力地加以拔擢,从他上疏议礼,只用了短短六年的时间,便从一个在部观政的闲员,升任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而入阁为相,升迁之速,实在是很少见的。他是正德十六年(1521)辛巳科的进士,得中六年便得入阁,足见嘉靖对他的倚任。有明一代,从释褐(即中式得官)到入阁,比张璁更快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在张璁之前,那是正统十三年(1448),戊辰科的状元彭时,他在抡元的次年,便以修撰之职入阁,在明代诸阁臣中,算是入阁最快的。另一个则是在张璁之后的魏藻德,他是崇祯十三年(1640)庚辰科的状元,到崇祯十六年(1643),便以少詹事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从得中到入阁只不过三年,为时之速,算是仅次于彭时。不过,彭、魏入阁虽速,却大不同于张璁,首先他们二人所中的都是通榜第一人的,一甲一名的状元;又都是适逢时艰:彭时是赶上了外患日亟,魏藻德则是赶上了李自成已将攻至京城,崇祯曾有个让他辅佐太子逃向南方,或可留存一线的打算,所以才使之入阁的。彭、魏二人所有的条件,张璁都一无所有,所以他的快速阁才更显得是个异数。另一个略次于张璁的议礼之臣——桂萼,也受到了优异的恩遇,他是在嘉靖八年(1529)二月,带有少保兼太子太傅的官衔被任为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预机务的。他比张璁入阁稍晚,在科分上他比张璁可又早了十年,他是正德六年(1511)便中了进士。实在说来,张璁和桂萼所中的名次都偏低,张璁所中的是二甲第七十八名,名次已经低到很难有被选中为庶吉士的希望,桂萼所中的名次更低,已低到三甲第六十二名,连在京为官的机会也难得了,他在议礼前便做过好几任的知县,后来才辗转活动到得为南京刑部的主事。他与张璁便是在南京刑部同事时相识的,他也是最先赞助议礼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