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十大奇案 精彩片段:
奇案十 嘉庆山阳凶杀案
清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秋,江苏中部连日大雨。那天穹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水顺着窟窿直倾而下,淮河下游河水暴涨。奔腾咆哮的黄河自清江入淮后,宛若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瓢泼般的大雨中,呼啸着,猛烈地撞击着薄弱的堤岸。终于堤岸经受不住大水的冲击,在山阳县(今淮安)附近崩溃了。汹涌的黄水,从决口处横冲直撞向着低洼的山阳县席卷过来。水声咆哮,惊雷怒吼,大雨倾盆。低垂的乌云宛若一条条黑色的蛟龙,翻滚着,云层相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听来令人心惊胆战。决堤的水头犹如一座崩裂的大山,足有两丈多高,齐刷刷地压过来,参天的巨树在水头的卷荡下,仿佛成了弱不禁风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好像小孩搭的积木,被大水只一推就软瘫了下去,大水之中漂浮着巨大的梁柱,淹死的猪牛和一具连一具的尸体。只一天功夫,大半个山阳县就成了一片泽国。
大水吞没了即将收获的庄稼,吞没了无数惨淡经营的村庄。被大水赶出了家园的难民,成群结队栖居在被分割开的一块块高地上,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没有仅能遮身的小雨棚。老人绝望地呻吟着,饿坏了的儿童凄惨地啼哭着,遭受了灾害的老百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济上了。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希望能看见赈济灾民的官船,给他们送来聊以维护生命的衣服、粮食。
农历八月二日,——道道灾情告急奏折由军机处加上火急标记,送进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宫。清仁宗颙琰,就是那位三十五岁才登上宝座的嘉庆皇帝,坐在宽大的硬木蟠龙御座前,阅读着这些奏章,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他记得很清楚,自从登基以来,那傲桀不驯的黄河几乎年年要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由于下游河道淤高,只要遇到连阴天,黄河就要决口。尽管他曾督促工部派专员视察过河南、江苏一带的堤防情况,拟定过几个加高堤坝的计划,但拨下一点款项,不是被朝廷挪做军饷,就是被部、省、府、县官吏层层贪污,所以始终未见实效。往年里,那些把河款纳入私囊的官吏,还能递一些欺上瞒下,报喜不报扰的奏章,使嘉庆心里得到一点不着边际的安慰。但今年入秋以来,江淮一带连降暴雨,工部早就送来过注意黄河决口的奏章,嘉庆却只有装糊涂,来一个不闻不问,暗暗盼望苍天开眼,大雨骤止,度过这一难关。谁料老天偏偏与自己作对,黄河终于决了堤,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江宁藩司杨护,淮安知府王毂,都递上了告急本章。嘉庆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这次水灾灾情严重。如果不从自己的肋条骨上抽出几个钱去救济,很可能促使农民发生暴乱,那样大局就不好收拾了。但拿什么钱去济荒呢?想来想去只有动用六部的资金了。于是他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道:“赈济饥民,各部筹银二十万两,着六部合议,速将赈银放下,钦此。”写罢朱批,他似乎感到轻松了一点,站起身来,吩咐立即将圣谕送往军机处协办。
六部合议会开过了,经过一番你推我脱的讨价还价,二十万两赈银于中秋节前筹备齐全,送到了两江总督铁保的衙门。铁总督这次真是积德不浅,居然一点也没克扣,立即根据受灾程度的轻重,把款额分到各个受灾县。但是,清代吏治腐败,到嘉庆年间已达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灾区官吏,向来以闹灾为自己发财的机会,所谓“小灾地皮湿,大灾万贯财”,二十万两银子听起来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分各受灾县,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克扣,能发到灾民手中的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所以救济银发出不到一个月,比上一次措词更为激烈的请款奏折就又雪片般地飞进了紫禁城。
捧着这一叠奏折,嘉庆皇帝暴跳如雷了。一个上午之间,他分别传了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吏部尚书进宫,拍着桌子指斥他们无能,把二十万两银子白白送给了那些贪官污吏。他命工部尚书立即制定限制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派出能员,缉拿确有实据的贪官污吏,他大骂了吏部尚书一顿后,限吏部在三个月内对所有官吏进行一次审核,务必铲除弊政、整顿吏治。等他发完了脾气已经中午了,军机大臣还在乾清门外等着召见,嘉庆无可奈何地令他进来,征询他对救济河灾的看法。军机大臣说,“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泽国,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济银又被层层克扣,此事若张扬出去必激起民变。依臣之见,应即刻由国库再拨出三十万两救济银,以解燃眉之急。但在拨银的同时,应当严饬两江总督铁保,派出于练官员,到灾区去监督发放,并及时清查帐目,举发克扣救济银的贪官污吏,确保民有所得。”嘉庆点了点头说:“救济银的来源朕已想过了,就从国库开销。铁保平日为官还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赈谅无大失误,但派出监察的官员必须慎重选择,要从新委放的进士中物色。他们的名份要重一点,权力要大一点,以免徒有虚名,一切事项都委你传旨办理,朕静等你的料理结果。”军机大臣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大殿。嘉庆手扶着龙案,仔细品味着这位老臣的话,对于各级官吏居然利用水灾中饱私囊,感到万分恼怒,于是提起笔来,亲自给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写了两封上谕,严令他们亲自选放监察委员,不得草率任命。写罢后,吩咐司礼监太监立即直发江宁(今南京),这才铁青着脸愤愤地踱出乾清宫,往坤宁宫歇息去了。
两江总督铁保,这几天也是连连发脾气。他明明知道,历来赈济灾民,地方官吏总是要落点好处的,但没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济银吞食了十之八、九。自九月上旬以来,他连连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变,不久前又接到嘉庆皇帝的亲手圣谕,指斥他治政不当,办事昏愦,以至数十万两银子流入贪官污吏之手。并严旨切责他派员加紧督察放赈情况,若再将救济银白白花掉,定受国法惩处。而从淮安、山阳回来的幕僚们,又不断带来灾区惨状日益严重的消息,这一切使他又急又气,他顿着脚骂巡抚无能,不能制止贪污行为,又担心万一有谁振臂一呼,千百万难民揭竿而起,使他无法收拾。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数十年,以文章、书法驰名朝野,又以干练清廉深得信任,却被一场水灾毁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赖。
为了挽回损失,他召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紧急会议,一面把新解到的三十万两救济银分发下去,一面亲自挑选官员,随着救济银一起前往灾区,查处贪赃行为,监督发放赈银。他遵照嘉庆的旨意,从近几年朝廷外放下来的进士中选派监察官,已经任命了四、五名,但山阳县受灾最重,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强干,办事认真的人前去,反复权衡,尚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如今,他坐在宽大的公案前,翻阅着一叠厚厚的候补官吏名册,仔细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使他信任。
色已近黄昏,沙沙的秋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带来一些寒意,没有月光也没有摇曳的树影,只是庭院的花丛中传来一两声蟋蟀的鸣声,使人更加感受到黄昏的寂静。铁保紧裹了一下衣衫,两眼没有离开那本名册;猛然,在最后一页,一个名字跳入了眼帘。“李毓昌”,这个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没有见过。再看看履历,山东即墨县人,嘉庆十三年进土,三今月前委派到江苏任用。铁保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不认识,原来他新到江苏不久,这样的新官往往还带有读书人的气质,办事一般十分认真,而且初入仕途,踌躇满志,不会干出贪赃枉法的事来,加之他是山东人,在江苏没有熟人,执法时不必有众多的人情顾忌,如果派他前往山阳倒比那些久居官场的老候补官员去令人放心。想到这里,铁保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用朱笔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个明显的标记,并随手写了一道召见令,令新科进士即墨李毓昌,明天上午来总督府听候委任。
江宁城南部的聚宝山,是一处文人云集、官宅栉比的地方。这里北倚镇淮桥,南临长干桥,又紧贴着通往北城的聚宝门,交通方便景致秀丽,所以不少闲官散吏都在这里居住。但由于居住者官阶不同,贫富悬殊,所以房屋也华陋不均,从高处俯瞰,会给人一种不谐调的感觉。聚宝门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简陋的平房,门楼已显颓败,朱漆的大门色泽也已剥落,三间并不高大的北房,两丈见方的院落,虽嫌陈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北房门槛上,贴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表现出主人清雅廉俭的品德,这就是新委候进士李毓昌的住宅。
这位新进士,年纪已有三十二岁,却生得眉清目秀,仪态中处处透出风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闱中的进士,吏部以他成绩优良,特委江苏礼仪之邦候用。由于上任期紧迫,他连老家即墨也没米得及回,就赶到了江宁。六月在巡抚衙门报了到,不久就逢黄河水患,道路阻隔,也无法把妻子林氏接来同住。这天是九月初六,算算到江宁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有接到委任令,不觉有些烦躁。清晨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步,感到无趣,只好走进屋来临窗而坐,翻阅一部新买来的们《临州先生文集》。正读得有兴致,家人李祥和马连升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说:“给老爷道喜。”毓昌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喜事?”李祥把一道总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递了上来说:“总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总督衙门议事!”李毓昌不以为然地扫了马连升一眼,接过信札一看,果然是铁总督传见,不敢拖延,连忙吩咐李祥去雇一乘轿子,自己换上官服赶往总督府。
铁总督今天情绪相当好,当得知李毓昌求见后,他破例不在签押房接见,而下令将毓昌请到了东花厅。李毓昌对这个破例也感惊奇,但表面上却仍然十分沉稳庄重,所以一进东花厅,只凭他的那幅仪表就被铁保看中了。坐定后,铁保并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道:“黄河水患黎民涂炭,但朝廷救济银两屡屡被贪官污吏克扣。万岁震怒,要严惩贪污之人,然而贪官弄假,帐目难见破绽,你看可有办法寻丝觅迹,查获赃证吗?”李毓昌听罢微微一笑说:“卑职初入仕途,阅历不深,但淮安水患以来,倒也留意观察。那地方贪官借灾情中饱私囊无非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夸大灾情,谎报受灾人数,冒领赈银,一种是削减实发数目,克扣百姓。这两种办法从帐面上都难以发现破绽,但只要到灾区核对一下,漏洞立刻就会出现。所以要查明谁贪谁廉并不需费很大周折。”铁保心中暗暗称是,但表面并不露声色,梳理着胡须说:“只是贪官既要贪污,必然要对百姓百般监视,核查人员想从百姓嘴里探出实情也并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贪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员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绽是终究会被查出的。”铁保点了点头把手从胡须上拿开,面色突然庄重起来问道:“若委派你去监赈灾民,你将以何为之?”李毓昌面情也变得异常严肃,答道,“拯民于水火,忌恶当如仇。”如果贪官以巨资贿赂于你?”“我当以法置贪官于不义之地!”“你不怕地头蛇们对你下毒手?”岳武穆有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身负国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济苍民。”“好!本督就命你为监察大员,前往山阳县视察赈银发放情况,你务要竭尽全力,保证民有所得!”“卑职遵命!”铁保哈哈一笑,用手拍着李毓昌的肩膀说:“毓昌,本督把山阳灾民全交给你了。”李毓昌斩钉截铁地说:“卑职绝不辱总督之命!”
山阳县城里,这几天显得分外热闹,为迎接省里派来的查赈委员,县令王伸汉亲自布置,在县城内搭了三座彩色牌楼,县衙前披红挂绿,小小的县城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使人走进县城后会误以为这里逢到了什么国家喜庆大典,把数万灾民啼饥号寒的现实忘得一干二净。王县令还派出了两批精干的差役,在察赈委员的来路上设下接官亭,准备了八抬大轿,恭候察赈大员。但是,九月中旬,第二批救济银九万余两如期解到,察赈大员却杳无音讯。三天以后,王伸汉才接到实区里正们的禀报,察赈委员李毓昌,并没有到县里落脚而直接到灾区来了。
黄水横流的山阳灾区,灾民们已经断粮四天了。由于大水迟迟不退,凡是高岗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衣不遮体,面色蜡黄,三五成群横躺竖卧,似乎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在被大水赶出家园的前几天,他们还能看到官府里的一些差役,有时甚至会发现一位县尉类的小吏来灾区登记饥民人数,里长也曾带人送来一些救济粮和衣物。但是由于救济物资太少,常常被一抢而空。后来改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点排队领取一碗稀粥,几天后粥越来越稀,直到变成米汤。最近几天汤也没有了。大人们还可以不声不响地忍饥待救,而那些可怜的儿童却饿得不断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及儿童开始被活活饿死了,而秋风好像专与饥饿的人们过不去似的,越来越凉。一些强壮的男子禁不住饥寒的威胁,撇开父母妻子,前去寻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缩在一块块的高地上,等待着死亡。
李毓昌率领着家人李祥、顾祥、马连升等人,在灾区连续转了三天,忍受着饥饿,脚踏着泥泞,亲自到一间间的破席棚子中去抚恤百姓,同时详细地记录受灾的人数,了解损失情况以及山阳县放赈情况。灾民们沉痛地陈述了他们的不幸,并异口同声地咒骂县令王伸汉,说他把大批赈济银两都装进了腰包,只用几碗米汤一样的稀粥来应付灾民。李毓昌并不轻信这些议论,却认真地把施舍的物资和救济粥都折合成银两数,对整个灾区的人数、救济品发放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第六天,随同前来的三位仆人实在受不了了,由李祥领头一齐钻进了李毓昌栖身的破席棚。李毓昌正借着昏暗的烛光审阅着几名乡正里长送来的告发王伸汉贪赃的信件,这短短的六天中,他收到的这类信件已有十几份了。李祥等人不待李毓昌开口,就说:“老爷,小人们来向您辞行!”李毓昌惊异地望着这三位仆人,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见主人疑惑不解,顾祥抢上前一步带着怒气说:“小人们跟随老爷虽没敢指望升官发财,却也盼着能来山阳县在人前人后荣耀~番。谁知老爷放着县城不去,偏偏往这黄水坑里钻,小人们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实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辞,另奉他人……”李毓昌听罢不觉一阵恼怒,他把脸沉下来,严肃地说:“李某奉总督钧令,来山阳察赈,只知为处在饥寒境地的百姓办一点好事,从未想过什么出人头地荣耀一番。如今山阳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贪官污吏却乘机从中克扣救济银,使千百万百姓灾上加灾,你们难道竟无动于衷?老实告诉你们,跟随李某当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阳县城,你们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如果你们后悔,可以现在就走!”说完用尖利的目光扫视了三位仆人一眼,又把头埋到信件堆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