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1☽，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2☽，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3☽，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4☽。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5☽，遂见欺☾6☽，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7☽。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8☽：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9☽，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10☽：臣闻物至则反☾11☽，冬夏是也☾12☽；致至则危☾13☽，累棋是也☾14☽。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15☽，此从生民已来☾16☽，万乘之地未尝有也☾17☽。先帝文王、庄王之身☾18☽，三世不妄接地于齐☾19☽，以绝从亲之要☾20☽。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21☽，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22☽，不信威☾23☽，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24☽，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25☽。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26☽，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27☽；王又割濮磿之北，注齐、秦之要☾28☽，绝楚、赵之脊☾29☽，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30☽。王之威亦单矣☾31☽。
王若能持功守威☾32☽，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33☽，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34☽，五伯不足六也☾35☽。王若负人徒之众☾36☽，仗兵革之强☾37☽，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38☽，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39☽。《易》曰“狐涉水，濡其尾”☾40☽。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41☽，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42☽。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43☽。吴之信越也☾44☽，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45☽。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46☽。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47☽。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48☽，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49☽，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50☽，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51☽，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52☽，折颈摺颐☾53☽，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54☽，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55☽。鬼神孤伤，无所血食☾56☽。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攻楚☾57☽，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58☽？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59☽？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60☽。王菲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61☽。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62☽。秦、楚之兵构而不离☾63☽，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64☽。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65☽。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66☽。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67☽，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68☽，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69☽，带以曲河之利☾70☽，韩必为关内之侯☾71☽。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72☽，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73☽，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74☽，要约天下☾75☽，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76☽，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77☽。
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78☽。发使赂楚，约为与国☾79☽。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80☽，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81☽，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82☽。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83☽。”应侯以闻秦王☾84☽。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85☽，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86☽，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87☽。不如亡秦☾88☽，与使者俱出；臣请止☾89☽，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90☽，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91☽。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92☽，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93☽，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94☽，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95☽，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96☽，招致宾客，以相倾夺☾97☽，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98☽。赵使欲夸楚☾99☽，为玳瑁簪☾100☽，刀剑室以珠玉饰之☾101☽，请命春申君客☾102☽。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103☽，赵使大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