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太史公说:帝王宠爱和憎恶的时机太可怕了!从弥子瑕的经历完全可以看到后代佞幸之人的结局啊。哪怕是百代以后,也是可以知道的。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1☽,善仕不如遇合☾2☽”,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3☽。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4☽,然籍孺以佞幸☾5☽。孝惠时有闳孺☾6☽。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7☽。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8☽,贝带☾9☽,傅脂粉☾10☽,化闳、籍之属也☾11☽。两人徙家安陵☾12☽。
孝文时中宠臣☾13☽,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14☽;而赵同以星气幸☾15☽,常为文帝参乘☾16☽;邓通无伎能☾17☽。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18☽。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后穿☾19☽。觉而之渐台☾20☽,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21☽,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听见也。召向其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焉☾22☽,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23☽,不好外交,虽赐洗沐☾24☽,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25☽,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26☽。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27☽,何谓贫乎?”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28☽,邓通常为帝唶吮之☾29☽。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30☽。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铸钱☾31☽。下吏验问☾32☽,颇有之,遂竟案☾33☽,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数巨万☾34☽。长公主赐邓通☾35☽,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36☽。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37☽。竟不得名一钱☾38☽,寄死人家。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39☽,仁宠最过庸☾40☽,乃不甚笃☾41☽。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42☽。今上为胶东王时☾43☽,嫣与上学书相爱☾44☽。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45☽,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46☽,而先使嫣乘副车☾47☽,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48☽,以为天子,辟从者☾49☽,伏谒道傍☾50☽。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51☽:“请得归国入宿卫☾52☽,比韩嫣。”太后由此嗛嫣☾53☽。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54☽,以奸闻皇太后☾55☽。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56☽。上为谢☾57☽,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58☽。延年坐法腐☾59☽,给事狗中。☾60☽。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61☽,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62☽,欲造乐诗歌弦之☾63☽。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64☽。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65☽。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66☽。久之,寝与中人乱☾67☽,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驰,则禽诛延年昆弟也☾68☽。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69☽!弥子瑕之行☾70☽,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说明
本文是记述汉代佞臣邓通、赵同和李延年等的合传,揭露了他们无才无德,却善承上意,察颜观色,专以谄媚事主,甚至不惜丧失人格,吮痈取宠,以及他们恃宠骄横,奸乱永巷的丑恶行径和肮脏的灵魂,进而婉转地讽刺和鞭挞了文、景、武等帝的任人失当,重用奸佞的弊端。佞臣与酷吏都是专制政治的必然产物,反转来它对封建政治也必然造成严重的恶果,这从历代封建王朝佞人乱政的大量史实中可以得到验证。司马迁在文章中对此深表感慨,表现了他对汉代现实政治的失望和对未来政情的忧虑,反映了他的敏锐的政治洞察力。
文章短小,叙事简洁而有条理,尤其是寓感慨于叙事之中的写法,以及篇末直抒胸臆的写法,使感情跌宕婉转,“通篇一气,直贯到底”(吴见思《史记论文》),很有艺术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