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世家
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1☽，披草莱而邑焉☾2☽。后二十余世☾3☽，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4☽，三行☾5☽，至吴陈☾6☽，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嚭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7☽，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8☽。吴王追而围之。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9☽，定倾者与人☾10☽，节事者以地☾11☽。卑辞厚礼以遗之☾12☽，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13☽，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14☽：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15☽。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16☽。”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17☽。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18☽。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19☽。”嚭因说吴王曰☾20☽：“越以服为臣☾21☽，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22☽，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23☽，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24☽，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里，置胆于坐☾25☽，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26☽，厚遇宾客，振贫吊死☾27☽，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28☽，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29☽，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30☽。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31☽，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32☽，缮饰备利☾33☽，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34☽。今天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憋☾35☽，可克也。”句践曰：“善。”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也☾36☽。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37☽，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38☽，其父兄不顾☾39☽，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五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40☽。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41☽，若初欲分吴国半与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42☽！”于是吴任嚭政。
居三年☾43☽，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44☽，要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也，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45☽，教士四万人☾46☽，君子六千人☾47☽，诸御千人☾48☽，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表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49☽。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50☽，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51☽，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唯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52☽，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53☽，君忘会稽之厄乎☾54☽？”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55☽，使者去，不者且得罪☾56☽。”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入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57☽。”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58☽，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遣大夫种书曰：“蜚虫尽☾59☽，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