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 精彩片段:
卷十六
食尸虫
每年四月,在田地边的小路旁,都会躺着一些被农夫用铁锨捅破肚皮的鼹鼠尸体;在篱笆下面,淘气的孩子捡起石块,把刚穿上缀球绿袄的晰蝎砸得粉身碎骨;有的行人愤怒地把半路上的游蛇踩烂了;一阵狂风吹过,那尚未长毛的雏鸟,一头从巢里掉到了地上。类似的事情,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种类的作废了的悲惨生命,它们死后会变成什么呢?它们会让我们在视觉和嗅觉上产生厌恶感,但是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到处都有从事田野卫生工作的昆虫。
最先跑来的,将是什么都会做,但却喜欢行窃的蚂蚁,它先一点儿一点儿地解剖尸体。然后,尸肉的香味招来的是双翅目的昆虫,也就是那令人厌恶的蛆虫们。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兴冲冲地跑来一群其他种类的昆虫,其中有身材扁平的葬尸虫,有发着亮光、一路迈着碎步的腐阎虫,有肚皮下长着一块白斑的皮蠹,还有身体又瘦又长的隐翅虫。这些虫类,不知疲倦地搜索、探查和吸吮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春天里的一只死鼹鼠,身子底下竟然是这么热闹的景象!这是座令人畏惧的小实验室,但对于那些喜欢观察与沉思的人,却是一种美妙的东西。首先要克服我们的恶心,让我们用脚把这堆腐尸翻过来。真不可思议,下面有这么多小虫子在拥挤奔跑;那些忙碌的劳动者,形成一种轰轰烈烈的喧闹情景!只见葬尸虫穿着肥大的鞘翅丧服,立刻拼命逃跑,一下子钻进地缝里藏了起来;腐阎虫的身体像经过抛光加工的乌木一样,光滑得能给太阳当镜子,它们也急忙迈着小碎步逃开,把工地扔下不管了;这中间有一只皮蠹,身上披着浅黄色带黑点的短披肩,正试着立刻飞起来,可是苦于已经被脓血所麻醉,一直不停地栽跟头,肚皮上的白斑已经露出来了,在阴暗色调的衣服的衬托下,显得特别醒目。
这群做起事来有些狂热的虫类,刚才在那儿做什么呢?啊,它们是在开垦死亡,造福生命!它们是出色的炼丹术士,利用使人害怕的腐烂物,造出不含有任何毒害的生物产品。它们掏空造祸的尸体,使它变成一副空无一物的枯骨架子,模样就像垃圾堆上备受严寒酷暑折磨的破拖鞋。它们用最快的速度,创造出无害物质。
不久以后,还会有其他的炼丹术士赶来,虽然它们矮了点儿,但却极有耐心。它们将要一条筋一条筋、一块骨头一块骨头、一根毛一根毛地开垦这尸骸,直到把一切还原为生命的宝库。让我们向这些净化器致以最美好的敬意吧!是它们让我们的生活环境变得如此清洁。我们将死鼹鼠放回原位,然后离开了这里。
除了鼹鼠以外,春天田地耕种还会有一些其他的牺牲者,例如田鼠、鼩鼱、蟾蜍、游蛇、蜥蜴等。而包括鼹鼠在内的全部死动物,还将给我们招来另一种效能很好、名声也不错的土壤改良器。这种改良器就是食尸虫。食尸虫的身材、衣服和习惯方面,都和那些透着死尸般倒霉气息的贱民们截然不同。它具有某种高级功能,可以散发出麝香的气味;它的触角顶端顶着红绣球,胸廓上裹着米黄色的法兰绒,鞘翅上横向佩戴着两条带齿状花边的红色带子。这样的装扮显得既优雅又奢侈,比腐尸下面其他虫类的衣服高级多了。那些贱民虫类的衣服总是让它们看起来很痛苦,比较适合参加葬礼。
食尸虫并不是解剖助手,不负责解剖实验的对象,它只是用大颚解剖刀把肉质切碎;最恰当地说,它是掘墓工、下葬工。像葬尸虫、皮蠹及鞘翅目其他虫类一样的昆虫,都是盯着所要开垦的腐尸肉,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当然,它们也忘不了家庭;食尸虫则不一样,它们是一种吃少量食物就可以维持体力的昆虫,在刚刚发现的尸肉上仅仅是碰几下了事。它把整个尸肉就地埋在地窖里,等它熟透后,就可以成为幼虫的食品。将食物埋在那儿,就是因为它要在那里安家。这收集尸体的,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甚至带点儿年老体衰的样子的虫子,在收集无主财产的时候,腿脚竟如此麻利。只需要一次几个小时的行动,一件像鼹鼠一般大的东西,就能丁点儿不落地全部埋入土里。如果是其他虫类,就会把空空的枯骨架丢在地上,无论过了几个月,依然被狂风玩耍着;但食尸虫却采用封闭操作法,现场从一开始就被清理得干净利索。工作完成后只留下少许痕迹——一座鼹鼠丘形的略微隆起的小土堆,那是冢穴上的小坟顶。
食尸虫简单的操作方法,在这些充当田野净化器的昆虫里是第一位的。即便在心理机制方面,它也是广为人知的虫类之一。有的人认为,这收尸工的智力水平大概达到理性的水平了,就连膜翅目昆虫中那些拥有高资质的花蜜、野味儿的采集者,也没有食尸虫这么高的智商。下边一则有趣的事情,更为食尸虫添加了无限光彩。这则趣事摘自拉考尔岱尔的《昆虫学导论》,那是我唯一一部放在案头的概论类参考书。
作者这样写道:“克莱尔维尔的报告里说,他曾经见过一只夜食尸虫,准备埋葬一只死老鼠。但由于老鼠身子下面的土质太坚硬了,它只好在一定距离以外土质比较疏松的地方挖一个洞穴。洞挖好后,它想把死老鼠拖到洞穴里,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也移动不了,所以它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它又飞了回来,而且带来了四个同伴;它们共同努力,和它一起搬运并掩埋了死老鼠。”然后,拉考尔岱尔说,大家不要拒绝承认有理性思维介入了这种活动。
承认这种虫类的智力,认清因果关系和目的手段的关系,是有着严肃意义的做法。可是在我看来,简直再也找不到比这样的做法更符合我那个时代哲学的强迫性了。这则小故事是不是真的?是否含有人为推断的成分?把这些故事当成证据的人们,是不是都有点儿太天真了?
我可以坦率地说,昆虫学领域应该保有一些天真。做实际工作的人们,把天真当成一种精神失常症。然而,如果没有一定的天真品性,还有谁会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小小的昆虫身上呢?确实,我们是需要天真一些,不过,可千万不要天真地轻信任何事情。准备让动物具有理性思维以前,最好先让我们自己稍稍有点儿理性思维;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向经过实验检验的结果求证。随便拿个例子,不带任何批判就作为规律,这样的规律是不能成立的。
刚毅的掘墓工啊,我并不想毁谤你们的功德;我肯定没有这样的念头。相反,在我的笔记本里,保存着能给你们带来更多荣誉的东西,我已经把搜集到的那些真实的功绩记录在你们的功劳簿上了,总有一天,这些丰功伟绩会为你们的美名增加新的光彩。
不,我的动机并不是把你们降低到仅有一种美名。而且,公正的历史也并不想支持某一个既定的论点;历史,它是根据事实造成的趋势发展的。我的愿望,无非是针对被其他人认定属于你们的那种思维逻辑,向你们提几个问题。你们是否具备理性的光点,即人类理智的微弱萌芽?我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