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最后23个春秋 精彩片段:
第六章 法兰西,寻觅写作的起点
“处女作”诞生地
巴黎之夜。
美丽的塞纳河水在入夜后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巴金住在宾馆里无法安眠,这次前来法国访问,巴金的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在短短十几天的访问中,他参加了巴黎第三、第七和第八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座谈会。让老人感动的是,那些外国留学生不仅对他的《家》和《寒夜》十分稔熟,而且还读过他解放后在中国写的数百篇文章,特别对他当年在朝鲜战场写的小说和散文,以及“文革“后他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的随笔,也大都耳熟能详。为了更多地接触法国读者,巴金和他的代表团还来到了蒙马特尔附近的皇后街,这里有一家名叫弗纳克的中国书店,他在这里第一次和法国读者们面对面地对话。让巴金心里高兴的是,当法国读者向他询问最满意的一篇小说是什么时,老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最喜欢的小说是《杨林同志》!”顿时,法国学生们都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谁也没有想到以一部《家》名噪海外的巴金,居然会把一篇在外国人眼中十分普通的短篇小说,当成了自己的荣耀。巴金自己心里清楚,他确实非常喜欢《杨林同志》。这是因为当他想起这篇字数不多、但却凝聚许多心血的小说,与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的无名英雄紧密连系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心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夜深了,巴金忽然翻开随身带到巴黎的一本《巴金自传》。他从书中发现了《谈《新生》及其它》一章,这让他想起下午去过的那条小街。他决定在法国寻找自己写作的起点,布朗维尔街只是起点,他还要继续寻找下去,只有重温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才会更激发老人的写作热情。巴金戴上了眼镜,书中的句子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一九二八年八月初我在法国沙多-吉里城邮局寄出《灭亡》的原稿以后,有一个短时期我完全忘记了写小说的事情。当时我和两个中国朋友在本地中学里过暑假。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了。那个学哲学的安徽朋友比我来得早。另一个朋友是山西人,以前在这个学校里念过法文,后来在巴黎一家玻璃灯罩工厂作绘图的工作,因为神经衰弱,到这里来休养几个星期。整个学校冷清清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看门人和他的妻子。老夫妇早已过了六十,可是身体健康。假期中守门人的妻子还为我们准备每日的三餐。我们在传达室里吃得愉快。那对整天劳动的夫妇是非常和善的人,他们待我们十分亲切,就像待亲人一样。从巴黎来的山西朋友不曾见到我的小说。学哲学的朋友却是《灭亡》的第一个读者。我最初在故事里用了一个不适当的字眼‘幽会’,还是接受了安徽朋友的意见才改成‘约会’的。一年来他一直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朗读中国古诗,陆游的《剑南诗稿》经常在他的手边。
我和他都住在大饭厅的楼上,我住的是一个较大的房间。山西朋友则住在学监宿舍旁边的阁楼上。学校前面有一个大院子。后面也有一大块空地,种了不少的苦栗树,篱笆外面有一条小路通到河边。整个学校里大概只有我们五个人。校长全家到别处去了。总学监住在这个小城里,每隔七八天到学校里来看看。我们对他没有好感。他就是我的短篇小说《狮子》里的总学监。那个中学便是我住了一年的沙城中学。我初期的好几个短篇像《洛贝尔先生》等等都是以这个可爱的又安静又朴素的法国小城作背景。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生活,我返国后多年回想起来,还有如在眼前的感觉。……"
巴金读到这里,暗淡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他知道自己来法国寻找旧踪的夙愿也许会实现了。因为他从这个纪录着当年留法经历的《自传》中,又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小城沙多·吉里。那里距巴黎很近很近,当年他离开巴黎以后,就在那里落脚。没有写完的小说也是在那里的一所中学里继续完成的。
次日清晨,依然春雨如注。
在巴黎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上,驶来长长一列由小轿车组成的车队。巴金就坐在中间一辆车里。此行也是事前的固有安排,他要前往距巴黎五十多里的吉里市,继续寻找他在法国生活过的地方。
望着车外那在细雨下泛起层层涟漪的小河。巴金的思绪仍然脑际驰骋。
“巴金先生,您当年来法国是为求学的,可是为什么忽然想起写小说呢?”贝热龙和随行的法国作家,仍然希望更深层次地了解巴金。他们感到巴金本人就好象一本厚厚的书,如果想真正读懂这位来自东方古国的作家仍然需要时间。从这一角度来看,仅仅读过巴金几部著作还是远远不够的。
巴金也希望把从前的往事都告诉给法国同行:“那时我来法国,当然想在课堂和书本上学到一些东西,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欧洲并不是天堂啊!夜里,没有朋友来的时候,寂寞难以忍受,我像盲人一样地在街上彷徨。我的孤寂一夜一夜增加,而且我的心也痛得更厉害了。我眼里只看见被工作摧残了的忧愁面貌,我耳里只能听见一片悲哀的哭声,总之,我眼前的黑暗一天一天地增加了。从报上我知道某一处有许多人在为饥饿而哭,某一处又有许多人像猪羊一样被人屠杀,甚至最僻远的地方也送来了悲惨的消息。这是大批的人造灾祸。此外还有个人的不幸、谋杀、纠纷、诉讼、失业……差不多每条新闻都在诉说悲惨的故事。报上似乎发出了血的气味。眼泪、呻吟、哭泣,简直没有终结。好像整个西方世界都沉落在黑暗的苦海里了,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一线的光明。正因为如此,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目标。我每夜都站在卢梭像前,对那个巨人诉说我的绝望,可是他永远不能给我一个回答。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态……”
巴金的话给在雨中飞驰的小汽车里平添几分神秘。此前包括贝热龙在内所有法国作家,都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巴金,而今他们才真正洞悉了老人的心灵世界。
小轿车仍在雨中驰骋,巴金说:“后来我不常到大学里去了,图书馆里也没有了我的脚迹。我只是到处彷徨,准备踏进那个不可挽救的深渊里去。我看着就要灭亡了,忽然有一天,在一个书铺里见到一个意大利鱼贩子写的英文小说,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看了这句话,我好像大雨过后的天空那样,心豁然开朗了。我把这本小书买了回去,我读完意大利鱼贩子的自传《一个无产阶级生活的故事》。这时,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开始向我叙述他的故事。于是我就决定写小说《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