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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_评论文章 罗歇·马丹·杜·加尔

阿尔贝·加缪
随笔杂谈
总共51章(已完结

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 精彩片段:

评论文章

罗歇·马丹·杜·加尔☾1☽

请在小说《变化》中看一看对那位父亲马兹莱尔和他妻子的描绘吧。从他的第一本书起,罗歇·马丹·杜·加尔就展现出他擅以深刻的笔触描写人物的特点,这种写作秘诀似乎在我们今天已经失传了。这种三维空间的写法扩展了他的作品,在当代文学领域显得有点儿不太寻常。既然它很有效,我们的作品便能够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得到借鉴而胜于从托尔斯泰那里去寻求。许多追随者都从他那里寻求那种对命运的思考指手画脚的评论。当然,形象、鲜明、生动和人物的深刻性,也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中同时并存,但他同托尔斯泰一样,并非以此作为他创作的准则。陀思妥耶夫斯基寻求的首先是内心的激情,而托尔斯泰所追求的是形式。在《恶魔》中,那些年轻的女性同娜塔莎·罗斯托夫之间,同电影当中的人物和戏剧舞台上的角色之间有着共同的区别,即活泼有余、深刻不足。这种写作的缺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通过补充说明得到了弥补。但我们当代一些作家却极不切实际地把这些东西接受下来。他们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继承下来的是些阴暗的影子。接受了卡夫卡☾2☽的影响(卡夫卡的特点是幻想胜过艺术)和美国当代小说写作技巧的影响,我们的一些艺术家总是费尽心机地设法加速历史的进程,为包罗万象,便流于浮光掠影。这种做法便使得我们的文学专事追求刺激,并令人失望。其苍白无力乃源自于奢望太高之故。对此,无人敢说,这是一个文学创作上新时期的开始。

罗歇·马丹·杜·加尔的写作生涯始于本世纪初,是他同一代作家中唯一可以列入托尔斯泰体系的文学家。可能也是唯一一位能预示着当代文学到来的人,能够接受并能以其对未来的希望解决某些遗留给他的各种问题的人。马丹·杜·加尔和托尔斯泰一样,对众生有极大的爱心。他描写众生的手法,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原谅态度,在今天已然过时了。托尔斯泰描绘的世界,构成一个包罗万象的整体,是被同一信仰所激励的统一有机体:他笔下的人物无一不是永恒的最高境界的追求者。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可见的或不可见的,都被安排在各自历史环境的某一个位置上,都以屈从而告终。而托尔斯泰本人,也逃避了自己温暖的贵族之家,去体验众生的不幸、世界的悲惨和他一直坚信的众生无辜生活。这种信念,在马丹·杜·加尔所描绘的世界里是没有的,他本人也在某种情况下缺乏这种信念。因此,他的作品也是那种充满疑惑、失望、自认无知,对人类的前途感到迷惘的作品。通过这一切,也通过他那种不为人所见的大胆探索和自己所承认的矛盾心情,可以说,他的作品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今天,他的作品能够向我们解释这一切,可能将来,对未来者也有帮助。

对于实现我们作家们真正的雄心壮志来说,这是很大的幸运,即在我们比较并吸收了《恶魔》之后,也可能写出《战争与和平》来。经过了漫长的奔波,经过了战争与否定之后,尽管他们不承认,但他们却依然在内心深处保留着能够找到一种共通的艺术的愿望,以便使自己创造的人物有血有肉并能永存。但在目前这种社会情势下,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这种伟大的作品能否出现,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没有理由不使我们抱这种希望,即这两个社会,倘若不是自相残杀发生普遍动乱的话,便会繁荣起来,并互相沟通,这样,新的创作便会出现生机。我们应该善待自己发挥才能的机遇,并期待着新艺术家的出现,把他所经受的压迫、苦难都一一写出,并吸取现代社会一切事件的精髓,那时他的真正命运,便在他作品中定格,便能够预示未来的情景,那便是真正的创作。这些尚难想象的任务,不应该同以往的艺术奥秘相脱离。马丹·杜·加尔的作品,在其静默和沉稳中包藏了这种奥秘,并在我们不知不觉中,使之为我们所用。在他那里,我们既是主人又是随从,我们发现了我们所没有的东西,接着又发现了我们自己。

福楼拜说:“伟大的作品似一头巨兽,它神色总是很沉静。”是的,但在它的血液里却流淌着奇异的、青春的热情。马丹·杜·加尔的作品,其灼热感和勇敢精神已经在向我们逼近,但它却更表现出其沉静的神色。在某种纯真的外表下面掩藏着几乎是冷酷的明智,这需要经过思索才能发现,当你发现时,它却又向前延伸了。

必须指出的是,首先,马丹·杜·加尔从来没有想过,激情也能成为一种艺术手法。人和作品在退隐的生活中,在同样坚忍不拔的努力中经受了锻炼。在我们伟大的作家中,马丹·杜·加尔是很少见的一个,竟没有人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这个作家就这样存在于我们的文学界,并且以坚强的姿态存在,他把自己融于其中,像糖溶于水中那样。荣誉和诺贝尔文学奖,容我大胆地说一句,只不过使他多干了一夜的工作而已。在他身上有某种神圣的东西,正像印度人说的那样:你愈是呼唤它,它跑得愈远。但有幸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谦逊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有些反常。至于我自己,却始终认为一个谦虚的艺术家是存在的。自我同马丹·杜·加尔相识以来,我的这个信念便动摇了,这种隐退的畸形谦虚,除了他性格的古怪之外,尚有别的原因,即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他怕因此占用他创作的时间。这条理由自从他把自己的创作当成他生命的一部分时,便觉得绝对必要了。时间已不再是作品产生的过程,它就是作品本身,而任何一种消遣、交际都会影响他的创作。

这样的信念否定了激情和人工的设计,但它却在一切有关创作活动中接受了一种纯粹工人式的工作方式。在马丹·杜·加尔步入文坛之初,那时人们对文学的参与有点像参与宗教一般,如今已是完全参与了,至少是表面上完全参与了,像大家茶余饭后议论闲谈一般。这种闲谈也只不过是对文艺作品中某些哀婉动人的情节的议论而已,但它能在某些人中产生影响。但无论如何,马丹·杜·加尔对文学的严肃态度是肯定无疑的。他第一次问世的小说就是那本《变化》,它只不过是对文学概念的一种阐述,写得粗糙,缺乏个性。他让那个他自己倾向的人物说:“天才,人人都有一些,而现在已经不再有,但又必须有的,乃是信仰。”就是这个人物,他自己既不喜欢那种过于“雕琢”的艺术,他称之为“被阉割”的艺术,也不喜欢那些“尚不成熟的未婚少女”式的文风。我希望大家能原谅其作者这种既讲真理又重现实的特点。总之,被人称为“粗糙”的马丹·杜·加尔的小说,仍然在平坦的大路上继续前行。“在巴黎,所有的作家好像都很有天才,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时间去捕捉任何天才,他们有的,只是互相借鉴的某种技巧。那是许多个人智慧集中起来形成的一种共同财富。”

我们可以明白,如果说艺术是一种宗教的话,那么它也不是一种可爱的宗教。在这一点上,马丹·杜·加尔立即便同为艺术而艺术以及象征主义的理论分道扬镳了,并且给他同时代的作家造成了许多微妙的混乱,而对他自己呢,除了在写作风格上有某种迎合读者的痕迹外,并没受任何影响,但这点微疵也只不过是青年人脸上的粉刺而已。他在写《变化》时,年仅二十七岁,就已经带着景仰的口气在其作品中大量引用了当时已是成名作家的托尔斯泰的语录。自那时起,他便严格地遵守艺术上的禁欲主义和冉森教义,并且终生不渝,这就使他从不追求轰动效应,不哗众取宠,并为一个站得住脚的不朽作品而勤奋努力。这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早熟的作家说:“困难之处不在于你有没有人物,而在于如何使这个人物站得住脚。”不错,他这种天才很有昙花一现的危险,但他所凭借的是勤奋的工作和坚强的个性,这使他荣膺殊荣并终其天年。他的勤奋,他的组织才能,以及他的谦虚始终是他自由创作的主体。我们不应苛求地说,马丹·杜·加尔的美学观点应该在他的作品中扩大到某种历史的范畴,并在其中把个人问题放在首位。从事自由劳动的艺术家,他的理性和他的欢乐,最终能够承受任何委屈,但却不能影响他的工作。如果不剥夺他的工作权,那么对于外界赋予他的特权并不拒绝。

就是把他其他的特点放在一边,他的作品也已然形成了一个坚如磐石的整体,而其核心,便是《蒂博一家》,其支柱是《变化》、《让·巴洛瓦》、《年老的法兰西》、《非洲秘密》,还有他的戏剧作品。对这些作品我们可以讨论,也可以从中找出其局限性,但却不能否认它们已经站住了脚跟,并且是堂堂正正地以其无比的真诚站在那里。评论家们可以在其中加上些什么,也可以删去些什么,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我们法兰西,众多的异乎寻常的作品中出现了这么一部作品,在这些作品周围,你可以四面观赏,就像围绕着一个雄伟的建筑观赏一样。在他的同代中出现过那么多的美学家,那么多观察细致、文笔优美的作家,那个时代也带给我们一部描写众生和体现爱心的沉重作品,这部作品完全按照经过考验的技法写成。这座人类的殿堂乃是以其一生所从事的艺术的严肃性所建成。

在艺术上几乎成为一条规律的,就是任何一位创造者,都想使自己的作品十全十美而被压得喘不出气。马丹·杜·加尔在艺术上有口皆碑的诚实,基于各种原因掩盖住了他在利用时间上的真面目,时间可以向他提供写作的才能和即兴发挥的余地,但由于他的诚实,却使人觉得才能不需要时间,而即兴发挥也无须勤奋思考一般。外界的批评在肯定了他的这种品德之外,认为他在这方面做得有些太过,但他们却忘记了,在艺术上,品德也是一种手段。在使我们感兴趣的作品中,大胆的写作也是不可或缺的。几乎所有大胆的描写,其结果总是在追求某种心理上的现实。因之,这种大胆便使得众生的暧昧具有了价值。没有这种暧昧,心理的现实也便没有了意义。我们在读《变化》时,已经惊讶于其结尾的那种残酷的现实性了,那时安德烈刚刚痛苦地埋葬了他的妻子,便在窗户下看到了他所喜欢的那位年轻女仆,对此,我们猜想,她会帮助他平息丧妻的痛苦的。

性欲,以及它在生活上造成的阴影,也被马丹·杜·加尔直率地表现出来。尽管直率,却并不生硬。他在这方面的描写从不吝啬篇幅。由于在这方面的吝啬,使得当代许多小说读来令人感到枯燥无味,如同一部礼仪教材。他从不满足于单调的长篇大论,而是选择了由于性生活的不适当所引起的不可忽视的影响。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并没有把性生活如实地描述下来,而是通过间接的手法写出了性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例如,德·封达南太太由于她丈夫的不忠,自己便也耽于声色淫荡,从而导致了她终生的性衰竭。对此,我们在《蒂博一家》中还发现性和死亡奇怪地纠缠在一起的情节(当时依然是黑夜,在弗鲁兰老人安葬之前,丽丝贝把这一秘诀传授给了雅克)。无疑,在这里必须看到艺术家的写作特点,即一种显示性生活异乎寻常的存在的描写手法。

但性欲不仅只同死亡纠缠在一起,它还影响人的精神,使精神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那位善良的基督教徒蒂博老人在他的记事本上写道:“不要把对别人的爱同你在抚摸一位年轻人时产生的那种激动情绪当成一回事,哪怕那个年轻人是个孩子。”随之他又把最后那句话抹了去。这样,就使他解决了羞耻之心同真诚情感的关系。这在马丹·杜·加尔,他用一句话就使人明确地感知机械同心灵的感应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描写道:“他的手,下意识地解开她的裙带,而他的双唇却印在了这个小姑娘的额头,给了她一个慈父般的吻。”

整个作品充满了这种真实的情趣。马丹·杜·加尔在《年老的法兰西》中不仅向我们描绘了最丑恶的嘴脸,即那个邮差儒阿尼欧的嘴脸,同时该书还充分地显示了乡下人的心理状态,在最后一页的结论是令人吃惊的。在《非洲秘密》中,一个乱伦的兄弟,作者仅用一句简单的话把此人那种令人遗憾的行为说成是极其平常的事。在《一个沉默者》中,马丹·杜·加尔竟敢于在1931年把一个非常体面的工厂主同性恋的事情搬上舞台,而且语言绝不庸俗。在《蒂博一家》中,这种新奇的事就更多了。我们可以举出不少这方面的场景,比如吉涅竟把自己处女的乳房紧贴在一个孩子的身上,那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原先所爱的那个男人同另一个女人所生。

马丹·杜·加尔的创作“手法”,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即蒂博老人假死的情节。为把这个人物的死造成喜剧效果,这确实是小说家别出心裁的做法。这位一心想当一个虔诚基督徒的人无论是欢乐还是忧郁,都不可避免地会生病,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病足以致命,结果不可避免地在临终时造成喜剧效果。于是他便在病榻前怀着半虔诚的心情把所有的仆人都召集起来进行死前的排练,让他们做出伤心流泪的表情,并加以指正评点,还要让他们带着圣洁的感情。于是蒂博老人便等待着这一切应产生的效果,就像所有病人一样,等待着消除自己心中原先隐藏着的那种疑虑。但仆人们出自内心的悲痛,他们对这位老人在临终前指示的信以为真,一下子便使他了解了自己真正的身体状况。他这一出喜剧,并没有收到他预期的目的,反而使他明白了自己病体残酷的真情。他原想假戏真做,到头来却成了事实。自这时起,他的病便开始一天天沉重起来,而对死的恐惧也使他的信仰化为乌有。“啊,为什么上帝会把我置于这种境地!”他的这一声呼喊,便为他发现了自己信仰的空洞和虚伪这一悲剧定了性,同时也是他必然的结果。

作品简介:

《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主要收录了加缪的散文作品及评论文章,包括《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Lettres à un ami allemand,1948)《时政评论一集》(Chroniques,1944-1948,1950年出版)《时政评论二集》(Chroniques,1948 - 1953)《夏》(L'Été,1954)《时政评论三集》(Chroniques algériennes,1939 - 1958,1958年出版)《关于断头台的思考》(Reflections on the Guillotine, 1957)《在瑞典的演讲》等。在文章中,加缪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他为世人指出了一条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以外的自由人道主义道路。

作者:阿尔贝·加缪

翻译:杨荣甲王殿忠

标签:阿尔贝·加缪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法国外国文学存在主义随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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