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的战争 精彩片段:
八、生活在别处
冲动的背包旅游
早上5点,我妈爬在我身上叫醒我:“我们去张家包吧?”“张家包里包的是什么?椰蓉么?”“张家包是保康的山”。保康又是什么?听起来怪耳熟的。原来它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天气预报中:“枣阳,最高气温30°C,保康,最高气温27°C……”昨晚我妈念叨着:“保康啊保康,哪天我们去保康看看吧?”没想到“哪天”竟然就是今天!接下来的5分钟里,我和我妈背着一个大得能装进大象的背包,仓惶地冲向汽车站。
我妈乐观地认为,只要上了大马路,就有超过二十个售票员一脸期待地争夺我们,问:“到保康请上车!”后面的记忆中我已经机械地走向某个不知名的商场,因为我妈曾梦到过商场前的广场上,一直停着去保康的车。果然,我们远远地看到一辆公共汽车,赶紧大呼小叫地赶上去,才发现是流动公厕。
在横跨这个城市寻找汽车站的途中,我和我妈终于吵了起来,是她先谴责我的(这一点我相当坚持):“都是你啦!本来我们直接坐车到下一个汽车站就可以了,你偏要走路到商场”。“你这样我很受伤耶,是你说做梦梦到商场前面有车的”。“别跟我说话,猪!你笨得像猪!”“丑人!你是个丑人!”
我非常遗憾地发现,我妈找不到那个传说中的汽车站,她还像谈心聊天一样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我:“这地方你来过没有?我怎么好像不太熟啊!”口气非常轻松,好像没有预感到在后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会坐在周围环境及其陌生的马路沿子上,等着拦截去保康的车,情景凄惨得让我准备了一个碗,为着接住好心人扔来的硬币。
没有看到一辆保康的车,所有的车都是开往“泥嘴”的,而且所有“泥嘴”的售票员的姿势都一样:为了招呼我们上车,整个身子都悬在车外面,还松开了四肢中的两肢,喊:“上车上车,有座位有座位。”我紧张得都快哭出来了:“大哥大哥,你回去吧,我们不去泥嘴。”因为所有的人都邀请我们去泥嘴,所以我妈觉得是上帝安排我们去泥嘴的,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这样,我们去泥嘴吧?”我只是报以足球评论员张路同志一样的冷笑。
我妈终于放弃了她的执着,决定回家,路上她自言自语:“没想到去保康比去马集还难!早知道就去马集了。”我忍不住发火:“马集又是他妈的哪儿?”
上山下乡
我生活在城里的最大好处,就是表示我不是生活在山里。我去了一个沉闷而安静的县城,我先开始要求到一个“有空调,有大镜子,免费送冰水”的地方吃饭,后来要求愈降愈低:“哪儿有餐巾布的餐馆哪?”“我从不到没有菜单的地方吃饭。”“带我去一个炒菜时不把油溅到我身上的地方吧,求你了。”每一个山区人民都建议我们去“小吃一条街”,他们总是先悠闲地把手指插到耳朵里转一转,再说:“吃饭?咋不去小吃一条街嘞?”说着,想象到菜香飘万里的美妙,就淌下口水。最后我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巷子里——也就是传说中的“小吃一条街”——找到“乡巴佬快餐”或者“没有味小吃店”之类自暴自弃的空荡荡的餐馆,吃了一碗阳春面。
我坐公车去农村找乐子,路上呆板无趣,尽是些切割整齐绿绿黄黄的田地,看得我满心寂寞。田里站着无所事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伸进嘴里的少年,极有兴致地看着我们的车把沟里的水溅到他们的蓝色劣质衬衫上,直至车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然后就一直看着公车远去的方向,直到出现了另一辆车,才缓慢地摆动头颅。
公车停在一个叫“朱家厂”的地方,所谓的“厂”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商店——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理由能够逼迫他们打开灯——和一个灰白的平房以及十几个正在死盯着我看的妇女。几分钟之后,她们派出一只老中青结合的队伍朝我走来,我确信她们是要问我的产地,因为我清楚地听见她们在说:“问问这个小女娃儿。”可她们只是绕到我身后,假装摘狗尾巴草,在我周围环绕一周后离去,每个人都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到了山里一天半以后,我城里人的优越感没有了,因为我已经融入了农村的生活,准确地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和山一样沉默的山里人:每天傍晚,和全部的山里人一样,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所有视线之内的东西,用耳语的声量交流一下对今天天气和收成的看法,看着黑得吓人的山村,等待萤火虫出现,叹息。等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就上床困觉。每当听见方圆500米内有发动机的隆隆声音,就立刻放下背上的柴禾,猛地回头叉腰站定,另一只手放在嘴巴里,看着它“咻”地一声经过,猜测车上的人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别样的耳朵
乡下的夜非常黑不隆冬,无论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满眼都是不着边际的黑,让人只好把安全感附着在耳朵上,倾听山里细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