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 精彩片段:
第三辑 九篇雪(1998-2001)
补鞋能补出的幸福
我妈进城看到市场里补鞋子的生意怪好,也想干。可别人说干这行得先当徒弟,至少得跟师一年。她一天也不愿意跟,说:“那还用学吗?看一看就会了呗!”于是跑到乌鲁木齐把补鞋的全套工具搬回了家,往那儿一放一整个冬天,没法启动——她嫌人家鞋子臭。
还是我叔叔厉害,他不怕臭。而且他才是真正的无师自通,在把我们全家人的每一双鞋子都钉上鞋掌后,就自认实践到位、功夫到家了,张罗张罗领了执照开了张。可怜的喀吾图老乡们不明真相,看他头发那么白,以为是老师傅,信任得不得了。纷纷把鞋子送来供他练习。看他煞有介事、叮叮当当地又敲又砸,一点儿都不敢怀疑。于是这么着混了一个多月,零花钱赚了几个不说,对补鞋,还真摸索出了那么一套经验来。于是我妈又踌躇满志准备再去一趟乌鲁木齐,再买一批皮渣,鞋跟、鞋底、鞋掌、麻线、拉链……回来,要像模像样大干一场。她想让我去提这趟货,我才不干呢!一个女孩,背上扛个破麻袋,左手拎一串鞋底子,脖子上还挂几卷麻线,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未免有些……反正我一开始就反对补鞋子,嫌丢人。
而我叔叔,最丢人的事莫过于别人把补好的鞋子又拿来返修。好在村子小,人情浓,就算干得不令人满意,大家也不好意思明说,照样付了钱谢了又谢,悄悄拿回家自己想法子修改。哪怕是连我叔叔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某些作品,也能被面不改色地穿走。
至于第二丢人的,则是手脚太慢——这个也不知被我妈唠叨过多少遍了,可就是没法提速。要知道我和我妈都是急性子,眼瞅着他老人家左手捏着鞋子,右手持着锥子,抖啊抖啊抖啊,瞄半天终于瞄准了,修表似的将锥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扎进皮子,在皮子另一面摸索半天才准确地套上底线。然后再修表似的颤着手指从皮面上钩过线来,拉拉紧,拽了又拽,精细地把线圈扩大到合适的半径,再颤悠悠地把锥尖瞄准线圈,抖啊抖啊抖啊地伸进去……这边把面线抖啊抖啊抖啊地套上,再抖啊抖啊抖啊拉进底线线圈……一不小心手一歪,线滑了出来,只好重新抖啊抖啊瞄准线圈……我们俩在旁边看得、急得简直没办法!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抢过鞋子,三下五除二就系上了一针,干净利索地作了个示范,然后又快快地扔了鞋子跑去洗手。老实说,她要是干这一行保准是个人才。
推开我家商店门一看,满房子都是拎着破鞋子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柜台上等着补。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碰杯的碰杯,奶孩子的奶孩子。补的人不慌不忙,等的人也是如此。
不急的话,大家都不急。但要急呀,赶巧都急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急着要上班,光一只脚跳着蹦着不停地看表;那个急着赶车,一会儿出去探头看一眼,冲着司机高喊:“再等十分钟!”还有几个牧民老乡急着要六点之前进山回家,还有三个多小时的骑马路程,怕天黑了看不到路……情况混乱。这个嚷,那个喊,纷纷把自己的臭鞋子往叔叔鼻子前面凑。
我叔叔手上正补着的那一双鞋,鞋帮子和鞋面子只差一厘米就完全分家了(也亏了那人,能把鞋穿成这样还真不容易),正在比来比去研究,思量着从何处下手呢。旁边一位直嚷嚷:“师傅,先给我缝两针吧?喏,就这个地方。喏,已经给你对好了——两针,就两针!”
我叔叔便拿眼睛往那边瞟了一下。
这边这位立刻急了:“先来的先补,排队排队!”
那边大喊:“两针!我就只缝两针而已,而你至少还有一百针!”
“只缝一针也要排队!”
“不行,等不了啦!”——接着,他突然做出一件惊人之举,把我叔叔手上那只“需要缝一百针”的鞋子一把抢走,挥手“啪”地扔出门去,迅速换上自己的:“只一点点,看,两针就好……”
我跑出门一看,那双可怜的鞋啊,原本至少还连着一厘米,这下鞋底子和鞋面子彻底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