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读书笔记 精彩片段:
第十八章 现代随笔The Modern Essays
瑞斯先生☾1☽说得对:随笔散文的历史和起源——它究竟肇始于苏格拉底或是波斯人西拉尼☾2☽——是不必深究的,因为,像一切仍在活泼生长的东西一样,它的现在较之它的过去更为重要。而且,这种文章族类繁衍甚广,其中某些支派已跻身上流,戴上了华贵的冠冕,另外一些支派却流落在舰队街头☾3☽,只能混个朝不保夕的日子。何况,随笔这种形式可长可短,它能容纳的内容又是千变万化,可以高论上帝和斯宾诺莎☾4☽,也可以漫谈海黾和契普赛大街☾5☽。不过,我们若是翻一翻收录了从1870年到1920年英国随笔作品的这部五卷小书,我们可以看出在混沌状态之中似乎仍有某些原则在起着支配作用,而在我们正要考察的这一段短短的时期内仍然存在着某种类似历史发展的现象。
然而,在一切文学形式之中,随笔是最不需要使用长音节词的。
支配此道的根本原则只有一条:它必须给人以乐趣;而促使我们从书架上拿下随笔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获得乐趣。在一篇随笔当中,一切都要服从于这个目的。它开头第一个字儿就吸引得我们入了迷,直到看完最末一个字儿才能清醒过来。而在这之间,我们会经历种种的感受:欢乐、诧异、趣味、愤慨等。我们也许会随同兰姆飞向幻想的高空,我们也许会随同冲进智慧的深渊,但是我们切不可从这些境界被人唤醒。随笔,就是要把我们团团围住,用一道帷幕将现实世界遮掩起来。
这样的绝艺,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不过,要说到责任,那既在作家方面,也在读者方面——他的欣赏口味已经被习惯和惰性弄得迟钝了。小说里有故事,诗歌里有韵律;但是,随笔作家在这些小品文里要运用何等的艺术手段才能使我们清清醒醒地入了迷,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那不是睡眠,而是一种生命力的强化——或者说,使我们在全部官能都活跃着的时刻沐浴在快快活活的阳光之中呢?他必须精通——这是顶顶要紧的——写作之道。他的学问即使像马克·帕蒂森☾6☽那样渊博,也得借助于某种写作的幻术将它融化在自己的随笔之中,不让哪一项论据显得突兀,也不让哪一句教条撕破文章结构的表层。在这一点上,麦考莱☾7☽以一种方式,弗劳德☾8☽又以另一种方式,多次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他们在一篇文章里灌输给我们的知识比上百部教科书里无数的章节还要多。但是,当马可·帕蒂森要用35页的篇幅向我们讲一讲蒙田的时候,我们却感到他并没有把格仑先生写的东西事先很好地加以消化☾9☽。格仑先生写过一本很糟的书。他这本书本来应该涂上防腐香料长期保存下来,以供我们慢慢揣摩的。可是,这种加工过程太繁重了,帕蒂森既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耐心。于是,他就把格仑先生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了——那就像烧熟的肉里夹着一颗硬干果,咯得我们的牙生疼。这话差不多也同样适用于马修·阿诺德和某位斯宾诺莎的翻译者☾10☽。尽讲大道理,或者为了让一个罪犯改恶从善而尽挑他的毛病——这样的口吻对随笔都不合适,因为,随笔里的一切都应该为读者而写,而且还是为了世世代代的读者,并不是单单为了《双周评论》☾11☽的三月号。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园地里,千万不要让斥骂人的疾言厉色出现。同时,还有另一种声音,也像一场蝗灾——就是说,作者漫无目的地抓一些模糊概念,像没睡醒似的东一搭西一搭、磕磕巴巴地说下去——譬如下面引的哈顿先生☾12☽这段文章就是这么一种腔调:
除此以外,他那婚后生活又是非常短暂的,仅仅过了7年半的时间,就突然中断了;而他对于亡妻的天才的热烈崇敬(用他的话说,那简直成了“一种宗教”)就形成那么一种情感(他自己也一定清清楚楚意识到了),它一旦流露于外,就不免表现得过分,至于在世人眼里所引起的错觉就更不必说了;然而,他还被一种无法遏制的渴望死死地纠缠着,想把这种感情用饱含柔情且又热烈奔放的夸张笔法描写下来;因此,想到这么一位靠着自己的“理智之光”而赢得个人声誉的人物,竟然还写得出这些话来,真叫人为之恻然,而且不能不感觉到穆勒先生一生中遭遇的这些事件实在是非常不幸的。
这样的一阵风,对于一部书来说也许还受得了,可是它能把一篇随笔毁掉。不过,要把这些话塞进一部两卷本的传记里倒还合适,因为,在那种书里(我指的是维多利亚时代☾13☽的那一类老版书)容许出格的自由很宽,对于题外的细节隐约暗示一下或者偶然一瞥,也都属于精神享受之列,因此,书里夹杂些乏味的内容、浮夸的话不算多大问题,说不定还自有其特殊的积极价值。但是,这种由于读者的个人意愿,尽量从一切可能的来源非法塞进书里的价值,在随笔里却必须排除。
随笔里容不得任何文学杂质。无论用什么办法,刻意求工也好,浑然天成也好,两者互相结合也好,随笔总要弄得纯净才是——纯得像水,纯得像酒,只是不可流于单调、死板,也不可含有外来的异物。在第一卷里☾14☽所收录的作者当中,沃尔特·佩特☾15☽对这一艰巨任务完成得最好,因为,在他动手写他那篇文章(《论莱奥纳多·达·芬奇札记》☾16☽)之前,他早已想办法把素材进行了融化。他自然是一位渊博的学者,但是,长留在我们印象中的并不是他那关于莱奥纳多的学问,而是那种远见卓识,正像我们读过一部好小说,感到其中的一切都使我们看清了作者的整个见解。不过,在这篇随笔里,由于范围严格限制,引证材料又要悉如原状,只有像佩特这样的真正作家才能使得这种种局限反倒产生出自己独具的优点来。真实能给文章以权威;范围狭小,正便于给文章定形并进行精雕细刻;何况,这么一来,为旧时代作家所喜爱而为我们所鄙薄,称之为“小零碎儿”的某些修饰成分也就失去了容身之地。如今,谁也不会再有勇气去模拟过去曾经大大有名的关于莱奥纳多笔下那位夫人☾17☽的描写,她——
通晓坟墓的奥秘;还曾经潜入深海,对于潮水涨落习以为常;又曾与东方商人贸易,换得奇妙的纺织品;身为利达☾18☽,她便是特洛伊的海伦之母;身为圣安妮,她又是玛利的母亲……☾19☽
这段文章掉书袋气太重,不会是信笔写下来的。当我们突然又读到了“女人们的微笑和大水的波动”,读到了“像那些身穿暗土色的装裹,安放在灰白色石块中间的死者一样,有一大套讲究的装饰”,我们马上想起来自己也有耳朵、也有眼睛,也想起了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英文词汇曾经充塞于一排排大部头的卷册之中,而其中的许多单词又是不止一个音节。而在当代活着的英国人当中,只有一位出身于波兰血统的先生☾20☽才看过这些书。自然,这种语言上的节制也使我们免掉了许多大块文章、虚饰字面,免掉了许多神气活现地摆架子、云天雾地地说空话;为了当前占优势的严谨而冷静的文风,我们得甘心情愿地拿出布朗爵士☾21☽的华丽辞藻、斯威夫特的遒劲气势来做交易。
比起传记和小说,尽管随笔理当拥有更多的神来之笔和明譬暗喻的自由,而且还可以不断润色,直到文章表面上每一点都闪闪发光为止,但是,这也包含着种种危险。首先,我们很快就看到了雕饰。
很快,文章的气韵——那本来是文学的生命线——流动得缓慢了;而且,语言,本来应该像流水一样从容不迫、波光粼粼地向前移动的,那样才使人感到一种深邃有力的激动,却一下子凝结成为冰花——就像圣诞树上的葡萄,只能在一夜之间光彩夺目,到第二天就变得灰暗无光而且俗气十足了。题目愈是微不足道,在字面上修饰的诱惑就会愈大。试问:你爱徒步旅行,或者爱在契普赛大街散步,看一看司威丁商店橱窗里的几只海黾,以资消遣——这怎么能让别人发生兴趣呢?对于这些日常琐事的题目,斯蒂文森☾22☽和塞缪尔·巴特勒采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办法引起我们的兴趣。斯蒂文森是按照传统的、18世纪的方式将他的素材加以修饰、点缀、润色的。在这方面,他干得很出色。不过,读着他的随笔,我们不免担心:这种题材,在这位匠师巧手的摆弄之下,恐怕会有耗光用尽之时。铸块如此之小,加工却一直不停。因此,结束语里说——
寂然独坐,陷入沉思——想起了一个个女人的面孔而无动于衷,为许多男子的赫赫功绩所感动亦无妒忌之心,对于事事处处都心怀共鸣却仍安于自己本来的处境和地位☾23☽——
这就给人一种空虚之感,表明到了文章结尾,作者再也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可写了。巴特勒采取的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写法。他仿佛说:按照你自己的思路去想,然后尽量朴朴实实地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就行啦。——在橱窗里陈列的这些海黾,从硬壳里向外伸头露爪的,象征着对于某种既定概念的忠实信守。这样,冷冷淡淡地从一个概念跨到另一个概念,我们穿过了一大片地面;一会儿,看到那个求婚者的伤势严重;一会儿,又想到苏格兰的玛丽女王☾24☽曾经穿着一双矫形的靴子,在托腾南法院路☾25☽的蹄铁铺附近大发脾气;一会儿,又想,现在怕是没有人真把埃斯库罗斯☾26☽放在心上了;如此,等等,穿插着许多好笑的逸闻轶事和一些意味深长的思考,然后,下结论说:他既受人嘱咐,在契普赛大街的观感不得超出《万象评论》☾27☽中12页的篇幅,他还是就此打住为妙。然而,很明显,巴特勒也像斯蒂文森一样照顾着我们的情趣;而且,把文章写得恰如自己的脾性而又不把这个叫作写作,比起模拟阿狄生的笔调而称之为优秀作品,其实倒是一种艰难得多的风格训练。
但是,无论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随笔作家相互间的差别如何之大,他们仍然具有一点共同之处。一般来说,他们的随笔篇幅比现在的写得要长——因为,他们为之写作的那一批读者不仅有时间坐下来认认真真读自己的刊物,而且还有很高的(尽管是纯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所特有的)文化水平,足以评断它的得失。因此,那时候在随笔里就重大问题放言高论也还值得;尽自己力量把文章写好,也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先从杂志上高高兴兴地读这篇随笔的读者,再过一两个月还要从书里将它仔仔细细读一遍。但是,读者层从那一小部分有教养的雅士一下子变为一大批不那么有教养的普通人。而且,对于这种变化也不能完全说它不好。在第三卷里,我们看到贝瑞尔先生☾28☽和比尔博姆先生☾29☽的文章。我们简直可以说,老式的写法又回来了——随笔虽然缩小了篇幅,文章也不那么讲究声调铿锵,但它倒是更接近阿狄生和兰姆的作品。无论如何,贝瑞尔先生所写的关于卡莱尔☾30☽的文章和我们假定卡莱尔可能写的关于贝瑞尔先生的文章之间一定会存在着很大的距离。马克斯·比尔博姆写的《一件件的围嘴儿》和莱斯利·斯蒂芬☾31☽写的《一个玩世不恭者的自辩》之间也很少有什么类似之处。但是,随笔一道仍然生机勃勃,没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丧气。只是情况变了,随笔作家对于舆论界就像含羞草一样敏感,自然是要顺应潮流的。不同的仅仅在于:一个好作家就尽量往好处变,一个坏作家就尽量往坏处变。贝瑞尔先生当然是好作家;因此,我们就看到:虽然他大大压缩了随笔的篇幅,他的抨击倒更能命中要害,他的笔倒更灵活自如了。那么,比尔博姆先生对于随笔到底贡献出什么、又接受了什么呢?这倒是一个复杂得多的问题,因为这位作家全力以赴从事随笔写作,而且无疑是这一行里的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