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游记 精彩片段:
访苏归来
附录一
一、反宗教斗争
在莫斯科,我没有看那些反宗教博物馆。到了列宁格勒,我参观了设在圣以撒大教堂的反宗教博物馆,那金圆顶闪闪发亮,矗立在城中十分壮观。大教堂外观很美,内部却不堪入目。大幅宗教壁画保存下来,但是可以充当亵渎神灵的跳板: 那些壁画的确丑陋不堪。博物馆本身远不如我担心的那样恣意妄为,主要还是用科学来反对宗教的神秘。导游们负责帮助那些思想懒惰的人,只因各种光学仪器、天文图以及自然史或解剖图表,或者统计数据等还不足以说服他们。整个安排还算得体,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展示的主要是雷克吕斯☾1☽、弗拉马里翁☾2☽之作,而不是莱恩·塔克西尔的作品。例如,东正教神甫受到沉重打击。不过,几天前,我在列宁格勒郊区通往彼得宫城的大道上,碰见一个神甫,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正教神甫。只要看一眼他那副尊容,就比苏联所有反宗教博物馆都有说服力。我并不想描绘他那形象。真是一个怪物,又卑琐又可笑,仿佛是由布尔什维克扎的一个可怕的稻草人,要将农民的虔诚情感永远吓跑。
反之,我们快要到达X城参观那座极美的教堂,看门人那副令人赞叹的面孔,则让我难以忘怀。他那神态多么庄严!面颊的线条多么高贵!忧伤而无奈的神情又多么目无下尘!他对我们没讲一句话,没有一点表示,彼此甚至没有看一眼。我在他觉察不出的情况下端详他,想到《福音》中的“Tradebat autem”☾3☽,当年博絮埃正是受此激发,演说便有个飞跃。
塞瓦斯托波尔郊区的刻松考古博物馆,也同样设在一座教堂里☾4☽。里面的壁画没有动,无疑是由于丑陋得刺眼。壁画配有说明牌。在一幅耶稣像下面,只见写了这样一句话:“根本不存在的传说人物。”
我怀疑苏联这场反宗教战争的做法是否精明。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主义者随意得很,可以只谈历史,否定耶稣的神性,甚至随便否定他的存在,鄙弃教义,诋毁神的启示,完全以世俗的批评态度,对待一条神谕,尽管这种神谕给人世带来新的希望,并且是当时所能产生的最非凡的革命因素。可以信口开河,说教会本身如何违背了这种教导,说《福音》这种解放的学说,唉!如何同教会沆瀣一气,导致最为卑劣的滥用职权。最好全部否定,什么也不提。大家只能闭眼无视其存在,让苏联人民在这个问题上处于无知的状态,也就是碰到危难不能自卫,没有打预防针,无法防范始终威胁着的神秘主义流行病。
不过,我首先批评了它最狭隘的一面,即宗教实践。更有甚者,对《福音》及其衍生的一切的无知与无视,势必导致人类和文化贫乏化,而且方式也极为可悲。我绝不希望别人在这方面对我产生怀疑,嗅到最初的教育和信仰的某种气味。我也会以同样的态度谈论希腊神话,认为希腊神话也具有深刻的、长久的教益。相信这些神话,在我看来,是荒谬的;但是,丝毫也不承认其中蕴含的真理成分,可以耸耸肩膀,一笑置之,同样也是荒谬的。至于宗教可能阻止思想发展,至于信仰会给思想打上烙印,这些我都了解,也认为新社会的人应当从中解放出来。我也承认,由东正教推波助澜的迷信,在乡村,在各地(我参观过女沙皇的宫室),保持一层极厚的精神污垢,我也理解,大家感到有必要彻底清除这污垢;然而……德国人有句话形象特别鲜明,我怎么也想不出法语相应的表达方式:“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不分青红皂白,也是操之过急。洗澡水很脏,气味难闻了,这是可能的,我毫不费劲就确信这一点;而且脏极了,连孩子都不予考虑,看也不看就干脆全部倒掉……
假如现在我听说,他们出于和解与宽容的精神,又重新铸造大钟,我就十分担心这是个开头,等澡盆又装满了脏水……孩子又该倒掉了。
二、奥斯特洛夫斯基
我只能怀着最诚挚的敬意,来谈论奥斯特洛夫斯基。如果我们不是在苏联,我就会说: 他是个圣徒。宗教没有培养出来更为杰出的形象。并不是唯有宗教才能塑造出类似的人,他便是明证。一种火热的信念就足够了,不求将来的回报;除了完成庄严职责的这种满足感,再也不求别的回报。
一次事故之后,奥斯特洛夫斯基便双目失明,全身瘫痪了……他与外界的接触几乎断绝,找不见施展身手的地盘,而他的灵魂似乎升华,达到崇高的境界。
我们赶紧走到他久卧的床铺跟前,我坐到床头,伸出手给他抓住,我应当说: 他紧紧抓住,就像抓住生命似的;而且,他那枯瘦的手指,在我们拜访的自始至终,就没有停止过抚摸我的手指,同我的手指绞在一起,向我传递动人心弦的情义。
奥斯特洛夫斯基看不见了,但是他能说话,也听得见。也许除了肉体上的痛苦,再也没有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了,因而他的思想尤为活跃,尤为凝神专注。然而,他并不抱怨,尽管这样缓慢地走向死亡,他那清癯而漂亮的脸上,还能绽开笑容。
他休息的房间很敞亮,从开着的窗户传进鸟儿的欢唱、花园的花香。这里多安静啊!他母亲、他妹妹、他的朋友和来访的客人,都坐在离病床不远的地方,不出一点声音;有的人在记录我们的谈话。我对奥斯特洛夫斯基说,看到他这样坚忍不拔,我感到极大的欣慰。可是,他听了这种赞颂,似乎很难为情。他认为应当称赞的是苏联,是苏联作出的非凡努力。他关注的仅仅是这一方面,而不是他自身。我三次向他告别,怕累着他,因为这样持续地施放激情,我想只能有伤身体;然而,他一再挽留我,让人感到他需要说话。就是等我们走了之后,他还会继续讲下去;对他而言,讲话,就是口授。他叙述自己生平的这本书,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让人代笔写下来的)。他告诉我,现在他正口述另一本书。他从早到晚工作,直到深夜。他不停地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