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金龟换酒 精彩片段:
PART19 此中有真意
一翻过那座山,圆顶礼帽、彩色大篷裙、古柯叶子、高原上凉如薄荷的空气、天地初生般的原始风景、乏善可陈的食物,还有永远不能往里扔厕纸的马桶……就统统消失在寂寞的安第斯山脉。漫天尘沙中,智利迎面而来,遇到车子就分开,又迅速退到两边,将我们的后路密实地包裹起来。
我喜欢乘车由陆路过境。慢悠悠的节奏给予大脑缓冲消化的时间,意识可以与身体一道移动,风土人情的变化都有迹可循。可是从玻利维亚到智利的短短车程却前所未有地令人“消化不良”,因为这变化完全没有过渡,一切都太迅疾也太惊人。从南美洲最贫穷的国家来到最富裕的国家,感觉简直像由小叮当的任意门从古印加王国一步跨回欧洲,文明重现,繁华凸显。所有的贫穷低效和杂乱无章瞬间不见,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地在公共场合拿出手机来看(在拉丁美洲的很多其他地方,每次我们刚拿出iphone,立刻会引来周围几十束如狼似虎的饥渴目光),也终于重新享受到了正常的网速。走过卖水果的小摊时我总要拼命压抑自己想跟它们say hi的冲动——好久不见啊,没有烂掉也没有疤痕的苹果们!
然而这文明和繁华也有其相应的代价。智利和阿根廷虽然较为先进富裕,可是居民大多是欧洲移民,原住民人口极少,也因此失去了厄瓜多尔、秘鲁和玻利维亚的那种神秘明艳的南美风情和略显粗糙却无比鲜活的生命力。由于智利和阿根廷紧紧相邻,我们旅行时总是在这两个国家之间来回穿梭,每次经过那些似曾相识的街道和建筑,我的脑海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欧洲”三个字。这里不再有黑白混血的圣母像,教堂里的天使没有印第安人的脸庞,绚丽的仪式和神秘的迷信不见踪影,街上的行人几乎都是征服者的模样。因为聂鲁达和博尔赫斯曾用精美绝伦的诗歌和文学辉耀此地,在我的想象中,智利和阿根廷是冷冷细雨中文人的住所,是瘦的诗人嘴角那一抹狡黠的笑容,是满街胡思乱想的男人和载入史册的女人。或许是这想象太不着边际,眼前这些城镇的现实(更确切的说是第一印象)却和任何一座寂寂无名的欧洲小城一样美丽而平淡无奇。
看过了玻利维亚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风景,其实我们倒是很希望能够享受此刻的平淡安宁。可惜平淡安宁只是硬币的其中一面,而硬币永远在不停地转动——智利和阿根廷那昂贵的物价令我们忧心忡忡。这里的消费水平已经接近发达国家,和玻利维亚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我们很快就发现消费总是超过预算,刚取的钱没多久就花个精光。刚刚越过边境到达智利与玻利维亚接壤的小镇San Pedro de Atacama时,我们对着旅店老板娘推荐的旅游项目单直发呆——怎么每一项都这么贵?!而长途巴士的票价更是贵得令人头皮发麻。买完去首都圣地亚哥的车票后,我和铭基在毒辣的日头下恍恍惚惚地走着,满心惶惑,连帽子都忘了戴——知道贵,可是没想到这么贵……因为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惊吓,在San Pedro de Atacama的那几天里,我们什么景点都没去,整天窝在小旅馆里看书上网,从市场买回材料在旅店的厨房做饭,一边还要拼命自我安慰:不就是沙漠嘛,不就是风化岩嘛,咱也不是没看过……
“贵”从此成为我们对话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字,它像一团巨大的积雨云盘踞在日复一日的旅行生活上空,随时准备呼风唤雨。圣地亚哥和瓦尔帕莱索还好,城里的街头建筑和涂鸦都能免费观赏。可是后来到了以自然风景和户外运动闻名的小镇普岗,我们再一次陷入窘迫——爬火山、泡温泉、骑马、登雪山……这里每一项活动的价钱都超出我们的预算。可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如果整天待在旅馆什么也不做简直活像两个变态。算来算去,权衡再三,最后只好选择了最便宜的泡温泉。而多出的一天时间则去附近的森林草场徒步,寻访一道隐藏至深的瀑布——无需门票,不用导游,自带午餐,这便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便宜的活动了。
那大概是我自出发以来心情最差的一段时间。尤其是Alex和女友特地请了几周假,千里迢迢从伦敦来到智利阿根廷和我们一道旅行,却总是为了迁就我们的预算而不能尽兴,还得常常和我们一起买菜做饭。虽然他们自己一直说没关系,可我和铭基心里总不能释然。在普岗的那几天,我几乎天天都和同样饱受高昂物价折磨的佳映一起长吁短叹,讨论各种可能的省钱方法。坐在旅馆狭窄的小厨房里,我们俩望着窗外的月色浮想联翩:要是上帝能给我们一点证明他存在的明确证据那该多好!比如说,在我们的银行户口里存上一大笔钱……
老实说,这整件事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从前的我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也有能力赚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因此几乎从来不曾体会过金钱上的窘迫。在阿根廷见到以前在伦敦认识的ibanker朋友斯坦利,他正停薪留职在拉丁美洲旅行几个月,可是旅行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很少搭乘大巴,飞机是主要交通工具;入住星级酒店,三餐都在外面吃;每到一个国家都由当地旅行社安排好全部行程……看到他便令我回想起自己恍如隔世般的曾经。还在工作的时候,我们只能利用有限的假期去旅行,虽然一向自己安排行程,可是衣食住行的各种享受也从来一样不落。然而自从辞职开始间隔年,失去了收入来源,我们不得不学会精打细算,也不得不开始面对被长途旅行那自由浪漫外表所掩盖的重重阴霾。
各种旅行杂志总是用蛊惑人心的文字煽动我们上路:都市人压力巨大,蝼蚁竞血,拼命咬紧牙关往上爬。不如走出城市,与大自然打成一片,即可其乐融融。清风明月镜湖阳光,均可免费享用,何用太过辛苦?可是真正上路以后才发现,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供免费享用的东西了,连风景和气候都变成了奢侈品。就像玻利维亚那荒芜天地间的极致美景,看似上天送给人间的礼物,可是如果不乖乖奉上银两,根本无法抵达。你真的想舍去浮世,明月清风,山桂作伴吗?还是先过了山脚下的收费大叔那一关吧。
年少时我对嬉皮士的生活充满向往——听从内心的召唤,奔赴未知的旅途,多么勇敢多么浪漫!可是这一路上我看到无数嬉皮,大多待在拉丁美洲那些最为贫穷(也就是物价最低)的国度,整天嗑药晒太阳,以出售自己制作的小手工艺品为生。在的的喀喀湖畔的小镇Copa Cabana,嬉皮们甚至会当街兜售自己做的简陋三明治和蛋糕来赚取一点点金钱。我曾经以为他们的世界很大很大,可是眼前的这些人沉溺药物,收入微薄,因此只能长期在物价便宜的国家流连,根本无法见识更为广博的天地和生活方式。湖边夕阳下我久久凝望着那个手托纸盘正在叫卖蛋糕的嬉皮女生,内心的知觉从未如此清醒:不,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嬉皮,我也不再想当一个嬉皮。
很多背包客热衷“穷游”,以自虐式的极度节俭为荣,这我尚能理解。可是有些人发展到蹭吃蹭喝的地步,想出各种逃票的方式,甚至当街乞讨,这就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畴了。还有人因为无法负担门票和交通费用,干脆不去任何景区,只在小城镇长期盘桓,并解释说“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更为重要”,或许有他的道理,但这也并非我理想中的旅行方式(想象一下,去巴黎不进卢浮宫,在摩洛哥不住Riad,到秘鲁不去马丘比丘!)。我所向往的旅行,既不是奢靡的“腐败游”,也不是一味的俭省,它大约是一种平衡——丰盛与贫瘠的平衡,激情与恬静的平衡,感官与心灵的平衡,欲望与克制的平衡。而对我来说,维持平衡的首要条件是:你必须有能力(财力和体力)去到你真心希望抵达的地方。
然而此刻的我已然有些失衡。每次讨论下一站要去哪里,有何景点可看的时候,我总是提心吊胆地抛出那个扫兴的问题:“多少钱?”记帐本上的数字令人心惊肉跳,花费已经大大超支,可是前面的风景听起来又是如此吸引——巴塔哥尼亚的百内国家公园(Torres del Paine),“世界尽头”乌斯怀亚(Ushuaia),壮观的佩里托·莫雷诺冰川(Perito Moreno Glacier),在马德林港(PuertoMadryn)乘船出海看鲸鱼……世界太大,美景太多,或许我们还是太过贪心,面对着前方的诱惑,永远做不到远远地眺瞻,而总是想要再向前一步。
唉,大不了就继续缩减亚洲旅途的开支吧。而眼下,就让我们硬着头皮,再向前一步……
铭基同学最为期待的便是在巴塔哥尼亚百内国家公园的四天徒步。更确切地说,他一听到“巴塔哥尼亚”这个名字就精神亢奋,全身血液唰唰作响。巴塔哥尼亚这片传说中的土地位于南美洲的最南端,广袤无垠人烟稀少,自然地理环境又极其独特——西接安第斯山,东临大西洋,北部是草高马肥的潘帕斯草原,南方则接壤南极洲的冷酷冰川。这片土地偏僻而又浩瀚,孤独却又无情,西班牙人称它为“地球最终的尽头”,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特质,神秘的巴塔哥尼亚对于包括铭基同学在内的某些旅行者来说一直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数百年来,巴塔哥尼亚启发了不计其数的作家、画家、博物学家……它的偏远和冷酷也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狂热的探险家,以及那些追求某种灵魂的震颤(又或者是证明自己的确拥有灵魂)的人。我既不是探险爱好者也不是“a soul in wonder”,可有时的确也会想念某种野性和孤寂——在伦敦那文明而“正常”的生活中如此缺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