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富了 精彩片段:
四
人质被扣押☾1☽。纳尔逊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工作五个星期了。普露·特里莎怀孕七个月,腰粗得像房子,大房子里的房子,身穿斯潘德克斯☾2☽孕妇装和他送给她的老爸旧衬衫,在姥姥的房子里晃来晃去。她从卫生间走下过道的台阶,能把过道里的光线挡得干干净净,在厨房尽力帮忙则经常失手打破盘碟。家里现在有五口人,他们只得临时使用姥姥保存在那个中凸橱柜里的细瓷器,普露失手摔碎的碟子就是一个细瓷。尽管姥姥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你看得出她的喉咙变色的样子,这事对她来说非同小可,这种东西对于上年纪的老妇人来说一向是很在意的,那些碟子是他和弗雷德五十多年前一起去克劳尔商店买来的,那时候有轨电车在韦泽街上来来去去,每七分钟一趟,布鲁厄还是一个人气很旺的地方。
纳尔逊对普露难以容忍的是,普露爱放屁。普露肚子很大,睡觉不方便,只好在床上仰躺着睡觉,打呼噜很厉害。一点轻微但令人烦躁的声音他都受不了,躺在那间正面屋子里,街灯的光线在窗户帘子边烦扰,汽车在下面的马路上轰隆隆开过。他怀念房子后面他那间静悄悄的旧屋子。他不清楚普露是不是患有人们所说的中隔偏差毛病。直到把她娶回家,他才注意到她的鼻子眼儿两个不一样大:一个比另一个稍微窄一些,仿佛她那生有雀斑的薄薄的尖勾鼻子还十分柔软时在阿克伦被拧歪了。还有,普露晚饭吃过刚过一个小时就总想早早睡下,可外面车辆来来往往,他一心想到外面去走走,到休闲酒吧喝两杯啤酒,或者到422号道路旁的那家小型超市结识几张新面孔,因为整天在车场晃来晃去和老爸周旋,下班回家后还得和老爸进行更多的周旋,他都快憋死了,瞧老爸那个大脑袋在天花板下蹭来蹭去,他那发傻的懒洋洋的声音对什么都说一不二,如果听他说下去,他就会把纳尔逊按在座位上,神经兮兮地看着他,眼色严峻中略带笑意说:我说过这话吗?这时候他一准认为他说过什么好玩的事情了。老爸的麻烦是他和女人们相处时间太长,妈妈和姥姥为他包办了一切。除了你眼看着行将就木的查利和那些一起打高尔夫球的粗人,他和别的男人都处不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纳尔逊似乎认清了哈利·安斯特朗是多么臭不可闻,那种臭烘烘的压力往往让纳尔逊想大喊大叫,他的老爸走进屋子身高体大,挡人视线,贼头贼脑,根本就是一个杀手,他那相当两个人的大块头会令他身价倍增,会让他的亲生儿子引以为傲,如果他能懂得不露凶相如何表现得当的话。老爸不再喜欢做出气汹汹的样子,那种气汹汹样子过去是令人尊敬的,他过去不在乎外界如何看他,比如他把斯基特带到家邻居如何看他,他当时具有打篮球留下来的不管不顾的模糊信念,或者在众人宠幸中长大而具有的信念,或者他经常对人说“我操”而具有的信念。那种活力一去不复返了,留下来一个大块头的活死人,压在纳尔逊的胸上。他试图向普露解释这一切,她听,可是她并不理解。
在肯特大学时,普露身段苗条,挺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她那头很长的红头发如果没有像熨过一样平直地飘在身后,那就巧妙地盘在头上。五点钟左右去洛克威尔办公楼新建的部分与她会面,一个苦苦应付学业的大学生,带着这个大他一岁的上班女子离开打字机、文件和明亮的冷色灯光,他觉得自己身价倍增的样子;行政办公大楼好像是世界真正事务的一片天空,矗立在他每天钻来钻去的课堂隧道之上。普露没有这种虚假的念头,不知道那些死人的名字,那些虚无的死人的名字,只能谈论眼下或者别的什么、电影、唱片、电视节目以及日常工作中的各种丑闻,谁哭天抹泪了,谁被某个院长提出猥亵的非分要求了。另有一个秘书上班期间便让一个她不大喜欢的上司搞颠了,可是对她自己的生活和身体却听之任之,纳尔逊想到普露也可能是这样的女人不禁热血涌动,宾夕法尼亚州的生活本是严格的,在这里却很宽松,听任人们随波逐流,为所欲为。他真的感到热血涌动,普露生活态度是那么随意,总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与她相随而行,她的香水味扑鼻,她衣服上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那些所有的树下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肯特大学,比如学生中心综合区那些体育馆和世界上最大的校园公共汽车路线,又比如大量的搅乱人们记忆的流言蜚语,让人们忘记州立肯特大学唯一名声大作的事件,即一九七〇年五月四日国民警卫队员从布兰科特山开枪射击的惨案☾3☽。按照纳尔逊当时的看法,国民警卫队员可以开枪打死所有那些没有脑子的傻瓜。一九七七年,肯特城抗议活动不断,纳尔逊呆在自己的宿舍里不为所动。他不认识普露。在清水街的一个酒吧里,普露结交上了第三个白俄罗斯人,向他讲述了她自己成长的可怕故事,挨打受骂,父亲长期不在家里又说不清道不明,后来是她的姐姐成人后的性方面的纠缠行为,而且开始大闹家庭。他的经历比较起来似乎苍白得多。普露让他感到自己生活得比别人好。他认识很多学生,包括梅勒妮,他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总是受嘲弄,好像在做什么他不想参加的游戏,可是和这个女秘书普露·鲁贝尔在一起,他没有感觉到受到嘲弄。他们在许多事情上所见略同,尤其是基本的事情。他们知道说到底这世界是蛮横无理的,没有当老爸的保护你,他们两个在某种意义上是孤单的,不会被有些青年理睬,这些人只知道在各种体育运动队里胡闹,或者充当各种激进分子,或者参加啦啦队或者经营自己的事情,等等。纳尔逊把这一切看得毫无价值,因此对普露的态度开始严肃起来。他们开着普露的车到阿克伦北部的工人聚会的酒吧,在胶合板小隔间的吧桌边相对而谈——普露自己有一辆车,一辆盐碱腐蚀得斑斑驳驳的旧普利茅斯勇士车,车的前挡泥板飘得像一面旗帜,这是他喜欢普露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还能够开着这样一辆丑陋的老破车,而且是用工作挣来的钱购买的——纳尔逊因此说汽车看样子很好。就这个社会来衡量,她知道他的地位高出一层。而按照当地地理这种环境来衡量,她的地位也高出一层。她不仅有车,还有一处寓所,小是小,可是她自己的呀,有火炉可以做她自己的晚餐,放一张唱片听音乐后她还能给他倒一杯酒喝。从他们第一次约会开始,不算梅勒妮和她的那些争取民主的热心朋友在一起胡闹的场合,普露都会把他带回她在名叫斯托镇的公寓,用不着挑明了说,他们俩都很想上床做爱。她来高潮了就一次次快速推动,把他夹得紧紧的,确保他自己高潮到来。他以前搞过别的女孩,但是一点也不知道她们高潮来了没有。和普露睡觉,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会叫喊出来,甚至小小地急速扭动身体,如同一条鱼摇摆着身子游向混浊湖水的水面一样。事毕,给他做点什么吃的,她会光着身体走来走去,她的头发垂落在她的背后,长及她的脊梁的第六段脊骨,尽管公寓院子对面许多窗户都能看见她的身影。管他是谁?有些夜晚他们出去娱乐,实际上,她还喜欢让别人看见她在跳舞的亮点下跳舞,而且在私下里她会让他从各个角度欣赏她,她那光滑的大身子像是玩具娃娃的身体,臂膊、腿和头你安装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尽管这些在别人来说随随便便就接受下来了,可是纳尔逊对所有这一切却感激不尽,而纳尔逊的态度在她的眼里加大了价码,把他紧紧锁在心田,珍贵得永远不会松手让他离去。
现在,她整天坐在家里和姥姥有时和妈妈看下午的肥皂剧,先是十频道的《寻找明天》,然后是三频道的《我们生命的日子》,随后又回到十频道看《世界在转变》,再到六频道看《一生一世》,又回到十频道《向导灯光》,纳尔逊早在她们让他到车场去工作前的那些日子就知道这个惯例了。现在普露因为婴儿在她肚子里占了地方总爱放屁,失手打碎东西,并且说他的父亲好得无可挑剔。
他给她讲贝姬的事儿。他给她讲吉尔的事儿。普露的回答总是:“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对我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他都忘到脑后了,这个愚蠢的臭狗屎,你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忘掉了。他对你干过的事情,他都能轻易忘掉。他对妈妈干过的事情简直难以相信,我对这些也许连一半都不知道。他总是沾沾自喜的样子,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对这点反感透了。如果我能只有一次让他明白他自己是臭狗屎,那我也许就罢休了。”
“这样到头来会有什么好处呢,纳尔逊?我是说,你父亲不会十全十美,可谁能十全十美呢?至少他每天晚上都呆在家里,这点连我过去都做不到。”
“他没有那个胆量,这才是他呆在家里的原因。你真以为他不想每天夜里到外面去追女孩子吗?只用看看他过去看梅勒妮的样子吧。把他拴在家里的并不是什么妈妈的伟大爱情,听我说没有错。拴住他的是车场。妈妈现在手里拿着鞭子呢,并不是她自己有什么吸引力。”
“喂,亲爱的。我看你父母亲的样子,彼此是相爱的。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中间一定有感情的。”
纳尔逊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恶心。墙纸,上面扭结的图案虚虚实实地套在一起,看上去很可恶。小的时候,他对现在他们睡觉的前屋很害怕,隔着过道还听得见姥姥的电视在隆隆作响。约瑟夫街上车来车往,街边那棵枫树的枝杈都已经光秃秃的了,车轮棱角分明的小型货车绕墙而过,各种闪亮的形状一会儿一变,如同现在到处可见的那些电脑游戏一样。有车在街角刹闸,一团红光便会在墙纸上闪现,而一幅装框的浅色印制品,上面是一个山羊胡子农夫提着一只木桶站在一眼石头水井旁边:这幅退色的印制品一直挂在那里。那个农夫在孩子的眼里好像也很可恶,一个斜眼的可恶汉。现在,纳尔逊能够看出来这个形象不过是一个无病呻吟的憨老大。不过,恶毒的东西还真看得出来,透过透明的玻璃不知怎么就看见了。红光闪亮了,一闪又过去了;发动机加大油门,轮胎抓地而行。快走:这辆看不见的车发怒了,夺路而去,在远方变成了一阵嗡嗡声,纳尔逊替它感到快意。
他和普露躺在塌陷的旧床上,这床他和梅勒妮也一起睡过。他想起了梅勒妮,没有怀孕,自由自在,在肯特大学参加晚会,在校园公共汽车上坐车,在学习东方宗教的课程。普露睡实了,穿着老爹的旧衬衫躺在那里,胸部扣上了扣子,肚上却没有扣扣子。他曾送给她几件自己的衬衫,现在他有了工作不得不买几件衬衫,可她说那些衬衫太小,穿上太紧。房间里很热。暖气炉就在正下方,热力往上升腾,对此他们一筹莫展,这时节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他们还穿着衬衫睡觉。纳尔逊清醒异常,一天烦恼不断,几个小时怕是都睡不着了。比利的那些朋友在追着他再买几辆折篷车,尽管老爸说那辆奥尔兹三角洲88型皇家车卖给了那个医生,得到三千六百块钱,可是老爸还是说曼尼在这方面支持他,因为等你上了保险免赔费以及维修费用,实际上没有赚到多少钱。
尽管保险推销员想给水星车申报全额险,但是车仍然在车间里修理,他说对于这样一辆老掉牙的车来说,上全额险是最简单的,零部件可按原价格退赔,而且车头撞歪了,好像有人故意破坏过一样;曼尼估计修理费在清算支票上会达到四百至五百元,他们不会付给你高过账面价值的赔偿,而当纳尔逊问曼尼有没有技师在他们的业余时间能把车修理好了,曼尼脸色一下阴沉起来,眉毛拧得紧紧的,鼻子上的那些黑毛孔冲你张开:孩子,人家没有业余时间啊,这些人是来这里挣面包和黄油吃的,言外之意是他不会在业余时间帮一个富人的儿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老爸不会支持他,他采取的态度是:这小子在接受教训,因此还很欣赏自己的态度。可纳尔逊接受到的唯一教训是人人到这里来都是为了挣到自己那一小沓钱,谁都不会抬头看看有什么前景。他要是以四千五百块钱把水星车卖出去,一定让他们刮目相看,他在休闲酒吧认识很多人,他们都不把钱当回事儿。伊朗事件一发生,把汽油价格惊吓得直往上升,不过这事件会烟消云散的,他们不敢把人质扣留很长时间。老爸一直和他说库存车每天都要花费三到五块钱,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费用,因为车停在车场上是你自己的,公司还要付自己的场地租金,他发现这是在欺骗政府呢。
普露在他身边开始打呼噜,她的头枕着两个枕头,她的肚子闪闪发亮,好像你在树林里看见朽木桩上长出来的一个大蘑菇。楼下,妈妈和爸爸因为什么事情在发笑,他们最近如痴如狂的样子,比年轻人还厉害,和他们那伙酒肉朋友一起出去聚会的次数更多了,可至少年轻人可以借口说他们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他想到那些在德黑兰的人质,像一粒药丸卡在喉咙,那种梅勒妮总是往他嘴里塞的维他命干药片,卡在喉咙下不去又上不来。在风高月黑之夜,乘坐一辆大型黑色直升飞机,突击队员把脸抹黑,用细钢琴弦缠住那些逃避现实的激进的阿拉伯人的脖子,死拉一下勒紧不放,只管压低嗓门儿说:妇女和儿童先走,随后把所有的人拉上飞机乘风飞去。在寺院尖塔上扔下一个战略小小原子弹,权当名片使用。或者像詹姆斯·邦德☾4☽那样用打洞机挖掘一条隧洞也行。在《太空城》里那个想象丰富的场面里,邦德从飞机上不用降落伞往下跳,正好砸在一个坏蛋身上结果了他,倒比滑翔飞翔危险不了什么。在月光下,普露的肚脐眼儿投下一道小小的黑影,好像从里向外翻一样突出一小截子,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怀孕妇女赤裸身体的样子,没有想到这么难看,宛如一个大炮弹,从背后穿透挂在那里不动了。
过一段时间他们也出去一次。他们有自己的朋友。比利·福斯纳希特回塔夫茨去了,但是休闲酒吧的常客们还在聚会,布鲁厄一带的伙伴和闲人懒汉还在那里厮混,他们有人在新建的电器厂干活,或者在政府部门打杂,或者在城里商业区商店里做工;当今,谁都去克劳尔商店采购,妈妈就是在那里与爸爸认识的,到那里去要穿过那片人造树林,这里曾是韦泽广场的所在地,当时像日本轰炸珍珠港残留的战舰的破破烂烂的甲板一样,在克劳尔商店售货柜台后面站着几个惴惴不安的女售货员,腰部一带露出一截子。妈妈过去在那个咸干果和糖果部上班,不过现在这个部门已经不复存在,也许三十多年来有六个人死于虫类疾病,人们认为这个部门不卫生的缘故吧。不过如果当初没有一个干果柜台存在的话,纳尔逊就不会出生了,或者存在的是另外别的什么人,那样就会是另一番情景。他和普露都不知道他们的朋友的姓氏,比如凯斯、帕姆、贾森、司各特、多迪、莱尔、德雷克和斯利姆等等,而且如果你在休闲酒吧经常露面,你便会被邀请去参加一些他们的派对。他们的住地是那些新建的住宅单元,装着染色的粗木板墙,尖屋顶,如同飞鹰俱乐部附近佩马奎德山侧临时修建的一排滑雪场小房子,或者像砖和石板修建的那些城市住宅,钢筋结构,烟囱林立,是开磨房赚钱老阔主们在杨基斯特街北头一带或者车辆厂一带修建的,现在已经改造成了公寓,人们准备在这里建立养老院或者办公楼供巧立名目的公司使用,比如手工艺皮革商店啦,自己动手设计室啦,专门安装太阳能板和节能装置的年轻建筑师啦,留着蓬松头发的年轻律师啦,这后一类人还蓄着小胡子,身穿职业套装,对他们的年轻客户一律收费三百块,解决客户的离婚、暴力或者非法占有等问题。在这些居住区里,健康食品商店纷纷冒出来,半地下室里的长条小饭馆提供素菜或者长寿饭食或者以色列饭菜;书店的名字各具特色,比如羯磨简装书屋;小商店摆满了流苏、蜡染花布、墨西哥婚礼服、印度丝绸和那种流浪汉帽子,谁戴上这种帽子看上去都好像他的脑袋被削去了一部分。使用煤渣砖做侧墙的旧机械商店现在出售各种不上漆的家具,你买回家自己组装,专为那些多人使用的公寓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