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 精彩片段:
七
所以到了一八八八年,有了薇拉小姐内战一结束就开始发给她的二十二年的工资(不过暂时寄存在她那里,除非她的仆人有了什么打算),特鲁·贝尔让自己和女主人相信她已来日不多了,拿到了钱——十枚鹰币——并得以应罗丝·蒂尔的请求回到魏斯伯尔,给她从未见过面的孙女们带来了巴尔的摩的故事。她租下了一座小房,买了一个炉子,给女孩子们描述着同美妙的戈尔登·格雷在一起的生活,让她们乐不可支。讲她们是如何一天给他洗三次澡,他内裤上的G字是如何用蓝线绣成的。澡盆是什么形状的,她们往水里放些什么东西,让他闻起来有时像忍冬有时像薰衣草。他有多么聪明,是个多么完美的绅士。他孩提时代如何说出可笑的大人话,他长成个年轻人时如何表现出骑士般的勇气,出门去寻找他的父亲,然后,走运的话,杀掉他。
他赶车走了以后特鲁·贝尔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薇拉·路易斯的运气是否好一些。她关于那个男孩的记忆可太多了。
我总想到他,纳闷特鲁·贝尔和维奥莱特爱的是否就是他。要么是那个为自己的外套和背心上的象牙扣子操心的虚荣、势利的窄鼻子?跑了那么远的路,不仅去侮辱他的父亲,而且去侮辱他的种族。
有一次薇拉·路易斯对他说,漂亮头发再怎么留都不算长;因为她看上去对这种事很在行,他就相信了她。几乎她说的所有其他事情都是错的,可那最后一点知识他却奉为严肃的真理。于是黄色的鬈发就像农夫的头发一样盖在了他的衣领上,尽管在挑剔的巴尔的摩头发留多长才对居然由那个女人来定;她几乎在什么事情上都对他说谎,包括那个问题:她到底是他的主人、母亲,还是一个好心的邻居。另一件她没有撒谎的事情(尽管她费了十八年时间才绕到这个问题上)是:他的父亲是个黑皮肤的黑鬼。
我看见他驾着一辆双座轻便马车。他的马可真棒——黑的。捆在车后面的是他的行李:很大,塞满了漂亮衬衫,亚麻的,还有绣花床单和枕套;一个雪茄烟盒和一些银质马桶零件。一件香草色的长外套,袖口和领口是棕色的,整齐地叠放在他身边。他已离家很远了,天又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但由于是八月份,他并不冷。
左边车轮撞上了一块石头,他听见了响声,要么就是以为自己听见了,这么一颠可能会弄乱他的行李。他勒住马,爬下车来,看看他的东西有没有弄坏。他发现行李松了——绳子滑下来,歪在一边。他把所有东西都解开,用绳子紧紧勒住。
他忙活了一通后觉得心满意足,但又对大雨感到恼火,他的衣服给淋湿了,赶路的速度也减慢了。他四处张望,在他左边的树丛里看见一个莓子一样黑的裸体女人。她浑身粘满了泥浆,头发里净是树叶。她的眼睛又大又吓人。她一看见他,突然间转身拔腿就跑,但是刚一转身、没等扭过脸去,就一头撞到了她先前靠着的树上。她是太害怕了,眼睛还没有准备好找一条逃生之路,身体就已经开始逃了。这一下撞得她倒在地上。
他看了看她,然后按住自己的帽檐飞快走开,回到马车上。他不想插手自己看见的这桩事——实际上,他敢说他逃开的不是一个真的女人,而是一个“幻影”。他拾起缰绳的时候,没法不注意到他的马也是黑黝黝、赤裸裸、亮晶晶、湿淋淋的,而他对马的感情则是又有安全感又喜欢。他觉得这事真有些蹊跷:他对自己的马引以为自豪;那个女人则让他感到恶心。他有点惭愧,决定去确认一下,那真是个幻影,并没有什么裸体黑女人躺在杂草中。
他把马拴到一棵小树上,在暴雨中趟过泥水回到那个女人跌倒的地方。她仍然四肢摊开躺在那儿。她的嘴和腿都大张着。她的脑袋上鼓出了一个小包。她的肚子又大又紧。他弯下身来,屏住了呼吸,预防着感染啦气味呀什么的。什么可能碰到他或渗入他体内的东西。她看上去死掉了,要么就是昏迷不醒了。她很年轻。他为她做不了什么,他因而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注意到她肚子里的一阵波动。她身体里有什么在动弹。
他没看到自己去碰她,他想象出的画面是自己第二次从她身边走开,爬上马车,第二次离开她。他对自己的这幅画面感到有点不自在,而且不想在将来的什么时候记起自己干过这事。还有就是关于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他向哪里去、为什么去的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思熟虑的鲁莽之情。这一幕成了一段奇异的故事,一种打击了薇拉·路易斯、又使自己免于弑父的行动。也许吧。
他把叠放在他旁边座位上的长外套抖开,盖在那女人身上,然后把她抱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车上去,因为她比他以为的要沉。费了很大的劲,他才把她在车里摆成一个坐姿。她的脑袋向另一边歪去,她的脚碰到了他的一只非常漂亮、只不过沾满了泥巴的靴子。他希望她歪着的方向不会变,尽管他对那只碰到他靴子的脏兮兮的光脚丫子无可奈何,他要是再挪动她,她可能会突然倒向他这一边,而不是待在车厢的她那一边。他赶着马,动作很轻,生怕车辙和泥泞的路会搞得她向前倒去或是稍微蹭到他一点。
他正前往一个名叫维也纳的小镇外面不远处的一所房子。那是他父亲住的房子。现在,他觉得抱着一个水淋淋的黑女人去见这个黑鬼的主意很有趣,甚至很好笑;他从没见过这人,这人也从未想过来见他。当然了,只要她不醒过来,并且她肚子里的波动依旧很轻。那个可能困扰着他——就是说她可能恢复知觉,变成一个超出了他自己阴暗目的的什么东西。
他有一阵子没看她了。这时他看了一眼,注意到一道血流顺着她的下巴滴到了脖子上。不是她撞到树上鼓起的那个包导致她昏迷的;她摔倒的时候肯定是脑袋磕到了一块石头之类的东西上。可她仍然在喘气。现在他希望她不要死——先别死,等他到了特鲁·贝尔用一个孩子气的清晰画面给他描述和指明的那所房子再说。
雨好像在跟着他走;每当他觉得它要停了的时候,再走几步就下得更大了。他已经至少赶了六个小时的路,而且那个旅店店主向他打了包票,说这段路天黑之前就能走完。现在他可不敢肯定了。他不希望夜晚来临的时候那个乘客还在车上。在他面前敞开的山谷使他平静了下来——他要花一个小时穿过这个山谷,才能到达从这一侧距离维也纳一两英里远的那所房子。很突然地,雨停了。这是最漫长的一个小时,充满了对奢侈和痛苦的回忆。他到了那所房子,把车赶到院子里,在后面找到有两间马厩的棚屋。他把他的马拉进其中的一间,仔细地给它擦洗,然后往它身上扔了一条毯子,四处去找水和饲料。他为此花了很长时间。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再说他也拿不准房子里是不是有人在看他。实际上,他希望如此;希望那个黑鬼吃惊地大张着嘴从木板墙的裂缝里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