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精彩片段:
十七
迪迪听到的主要是海丝特甜美的嗓音。但是有一点还是听懂了,知道自己挨了批评。温柔的批评。因此,觉得这种批评可以接受。只要海丝特不收回她的爱情。而这几乎已经是难以想象了。假设有朝一日,她以一贯的平静方式对他说,我不爱你。如果海丝特所说的是她没有——从来都不曾——爱过他,他(现在)就觉得活不下去了。不过,如果海丝特的意思是她不再爱他了,那么迪迪会努力让她重新来爱他。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当然,他不会简单地强迫海丝特爱他。得让她相信他。但用什么办法呢?对一个盲人,他能出示什么标志、信物和证据,来表明自己的爱情?
“我太爱你了。”迪迪(现在)这么说会不会不合适?作为对她刚才那番话的唯一回答?语言无法干预心灵无条件的活动。
“你知道我也爱你,道尔顿。我只是希望我的爱不会害了你。”
迪迪弯下身来寻找海丝特的嘴唇,还有她的舌头。但愿她能了解他的内心。
迪迪心满意足。他拥有了自己的珍宝,用爱的火焰赶走了黑色的魔鬼。他双目失明的金发天使会抚慰他的心灵,挽救他的生命。她已经开始这样了。而他呢,则会保护她免受外面世界的伤害。那个世界为一道道木墙、砖墙、石墙和水泥墙所分隔;那个世界有各种尖锐的物件,容易划伤人的皮肉;那个世界满是冰冷的目光和无情的爱抚,会让心灵伤痕累累。迪迪将竭尽全力地呵护她。
“好心肠的迪迪”心里明白,这里含有寻求自我满足的因素。他虽然发誓要对海丝特全心全意,尽力呵护,却有一个附加条件。海丝特将依赖他,而不是任何别的人。只能通过他而不是任何别的人的眼睛来了解世界。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迪迪不会与任何人分享海丝特。她知道他对她的占有欲将会有多么强烈吗?她会感到不满吗?
除了希望占有之外,还感到满足……想到自己即将承担的所有艰难的责任和实际的工作,迪迪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出牺牲,这样想倒不失正确。因为在殷勤备至地照料海丝特日常起居的同时,他自己也会同样受益。如果说他真诚的照料让海丝特享受到了看得见的好处的话,那么他的收获则更大。是精神上的收获。
这种受益就在于:当他承担起职责,向海丝特描述那有形的世界或帮助她了解各种具体可感的事物时,他将有机会用全新的眼光来观察整个世界。
迪迪会给海丝特描述他司空见惯的落日,会看到太阳第一次落下地平线。看到孩子挨打不会让他接连几天伤心难过。有关纳粹集中营的文学作品将不再被视为关乎人类的唯一的事实真相。一只小虫之死将显得微不足道:只是小虫之死而已。大城市的垃圾将不会动不动就从低坑或高处溅出来,沾在他的身上。嘈杂尖厉的声音将不会像淤泥一样塞满他的脑海。
看到地铁、公共汽车、会堂、海滩、公园、办公室和大街上那些蓬头垢面的行人,想象着或不敢多想他们各自的生活,似乎再也不会吓得人魂飞魄散。
尽管迪迪的职责是保护海丝特免受世界的伤害,但是他会以更加宽容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不只是把它看成一个污染场,还要看成一个有待不断地重新创造和探索的天地。但愿他不是那么害怕被人触摸就好了。他有一种先入之见,认为触摸会带来伤害,而不是给人慰藉。他非常害怕触摸。先入为主地认为他肯定会被人厌恶。
很显然,如果眼睛看不见的话,迪迪的恐惧就会有所减弱了。由于视力健全,他得以隔着一定距离就得出结论,而不是等到上前触摸或被人触摸之后。视力有助于抽象思维——这是视力健全的人的特权。而对海丝特来说,正如对所有的盲人一样,只有等到靠近对象,与对象有了具体接触之后,才能做出判断。如果什么都看不见,就不会有总体的归类。如果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东西就会变得具体,可感,可触。
迪迪突然想到,也许他所有的恐惧就是来自他祸福参半的视力。由于看得见,他可以对世界进行抽象的感知。隔着一定的距离。迪迪必须忘却这种本领。放弃自己的想象,因为这种想象既牢牢粘附着对于过去所看到的一切的怀疑,又忐忑不安地凝望着未来。这种想象耗尽了他的活力,把一切都交付与时间来拷问。要置身于现在;没有想象,无法预测任何事情;只是活着。
当然,他不能挖掉自己的双眼。它们不该受此冤屈。迪迪的任务更为艰巨:那对肉球——百分之九十是水——仍然安置在他的头骨上,而且运行正常。必须忘却他习以为常的观察方式。只要不是为时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