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第九王国 精彩片段:
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
第三节
这样的自由自在是从哪儿来的呢?当时首次四面环顾时我就如此自问。一个地方怎么会意味着像“自由自在”一样的东西呢?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我真的又多次踏上了喀斯特,背着背包(那儿惟一有这样一个东西的人),提着提包和箱子——为什么我觉得,仿佛手臂总是空着没事似的,仿佛从第一天开始,那个到处与我形影不离的海员背包从我的肩头消失了呢?
我首先想到的答案只有喀斯特风(也许还要加上太阳)。那是一种通常从西南方向刮来的风。它从亚得里亚海边升到高原上来,作为持续不断的、坐着或者站着几乎都感受不到的气流又掠过高原。一进入这样的风里,那个只会在喀斯特几个简直隐蔽的地方才看得到的大海就是一个永不平息的强大想像,远比你真的站在大海边上,或者甚至驾着帆船远远地向外自由自在地划去更加可信,更具感染力。要说脸上能够感觉到盐分的存在,这无疑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可路边像百里香、鼠尾草、迷迭香等野生草药(全都比我们菜园里的更要坚韧、精细和天然——每片叶子和每个精细部分同样早就成了调料的精华),几乎已经如同非洲的多节薄荷的香包,花白蜡树的花蕊,从树木里浸滴出来的树脂,让人想起一种浓烈饮料的刺柏球(没有陶醉于其中的危险),这些就不是什么幻觉了。这种风不只是因为是从低处的海上刮来的而成为上升气流:它极其柔和地吹拂到你的腋窝下,从而使走道的人觉得是被架着行走的,哪怕他是迎着风走动也罢。不就有古老的海滨民族吗?首先在南方,她们最盛大的节日,就是在一定的时候,再回到被遗忘的高原上,在那里隐秘地为风举行庆典,可谓让风来透露给她们世界规则的秘密。
我也一再把喀斯特风感受为这样一种秘密透露——可是透露什么样的规则呢?到底有没有规则呢?有一次,母亲向我叙述了我降生人世的时刻:虽然我是她继另外两个之后最后一个孩子,可在娘胎里却待过了头,后来再也一动不动了。我终于来到世上了,开始哇哇叫了一声以后,便发出了一声大叫,接生婆为之用了“像一声胜利的号角”来表达。母亲这样叙述,也许是要让我高兴。然而与此同时,我感觉到的是恐惧,仿佛这是在叙述着我的死亡,而不是降生。这里描述的不是我初来到人世的时刻,而是我的末日,令我窒息,感觉就像我在那个号角声中正在被拖到刑场上去似的。实际上,我一再责备母亲生了我。这种责备根本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随意顺口说出来的,这更多是一种无奈,而不是什么诅咒。有时是因为对手跟踪我,有时是因为冻疮,或者哪怕只是一个倒刺火辣辣地作痛,有时候只要一望出窗外不由自主就这样。母亲把我的哀诉放在心里了,一到这时候,她每次都泪流满面,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它完全当回事。在这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身上,有某种坚忍不拔的东西要与厌恶和不满的情绪争个高低,这就是期待的快乐,它自然无声无息,因为它没有对象。感受着喀斯特地貌,他现在领悟到这个对象了,而且他可以告诉自己的母亲了,尽管已经来得太晚了:我喜欢来到这世上。那么喀斯特风呢?我胆敢用这个词:它当年为我举行了洗礼(而今又给我举行洗礼了),直到头发梢上。然而,这样的洗礼风却并没有赋予自己的受洗者一个名称——“不可名状”不也属于“快乐”吗?——而是把名称赋予了小车道上的绿草带、各种树木的响声(声声都不一样)、漂在一洼水面上的鸟羽毛、布满窟窿的岩石、长着玉米的灰岩坑、长着苜蓿的灰岩坑、长着三棵向日葵的灰岩坑:那些圆坑里的事物。从这吹拂中,我所学到的比从最优秀的老师那里还要多:我所有的感知器官同时都变得敏锐了,在表面上彻底杂乱无序中,在远离人烟的荒漠里,它为我展现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形态,一个清清楚楚地与另一个不同,一个是另一个的补充,我发现连最无用的事物都拥有了价值,并且能够给这些事物一起来命名。要是没有喀斯特风,那么要说起那个无风的克恩滕村庄来,我可能什么都叙述不出来了;我的墓碑上或许就没有连续的碑文了。这不就得出一个规则了吗?
可是那个反向风,也就是那个从北方吹过来的臭名昭著的布拉风☾1☽是怎么回事呢?它寒冷刺骨无与伦比,呼啸着横扫过这片高地,过后你就再也闻不到芳香了,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没用了。一刮起这样的风来,当你在野外什么地方时,就有路向下通到灰岩坑里。灰岩坑坐落在风的下方,喀斯特的野生动物随之也聚集在灰岩坑里,不用相互惧怕了,一只敦实的小鹿旁边就是一只野兔和一群黑野猪。在碗状坑地的圆形地平线上,一棵棵树均匀地向一边倾斜着,而在树下面,高高矮矮的野草几乎一动不动,豆蔓或者马铃薯秧苗几乎毫不晃动。即使当你遭到高原上这种暴风袭击而没有灰岩坑当屏障时,你只需要躲到一道石堤后面,那儿垒着许多这样的石堤,一瞬间便从呼啸的冰冷里沐浴在平静的温泉里。在这屏障里,你要么有的是时间去回想古代那场战役,在两方军队的对峙中,布拉风不是把他们的箭和矛分别越过敌方的脑袋带走,就是分别又投射到他们的脚跟前;要么就像在吹拂的西风中欣赏着自然事物的价值一样,有机会去观赏那些人造物,那一道道石堤,以及其中的一个个小木栅门。栅门是由从近旁的灌木丛里剪下来的枝条组成的平行图案,那样细长,那样弯曲,间隔又那样大,从而在这其中,一个栅门、一扇门、一扇大门、一扇小门的原始图像变得可认识了:像大自然为形成水晶需要间隔一样,审视的目光为领悟那一个个原始图像同样如此。即使一条后来消失在草原草丛里和荒漠岩石中的路(整个喀斯特交织着这样迷惑人的目标希望),也并不是任意一条踏出来的小径,而是那条路,犹如一座建筑物,因为至少直到绿洲或者灰岩坑使用面积的高度上,它呈现为由边墙、路基坚实的车行道和隆起的中间带清晰地组合而成的三位一体。
这些现象,在外面无人居住的地方独立存在着——在这片高原上,没有哪儿会存在一个偏僻的独门独户——,而在村庄里就连在一起了。恰恰是布拉风把独立的个体聚拢在一起了,并且让你认识到连为一体的自卫能力和美妙。房屋朝北一面石块犬牙交错,墙壁上几乎连个小窗都不留,同时常常像教堂侧墙一般长,弯曲成一条柔和的大弧线来抵御狂风。它如此绝妙地避开了狂风的侵袭。院墙比院内有些无花果树还要高,向上砌成圆形,大理石大门足够一辆王公贵族的马车出入(包括与门第相配的白色路缘石和门弧顶上的IHS花押字☾2☽)。院墙围成一个四方形。你刚刚还被那暴风的呼啸弄得晕头转向,可你一走进去,就像进入一个陈列室,一个汇聚了各种珍品的市场,锯木架与葡萄棚、干树枝束与玉米棒子墙和南瓜堆、藤条车与木栏杆、支撑的敞棚子与劈柴垛子(把你的榛子棒和包着蘑菇的手巾放到院子的长条凳上,它们与这个图像太相配了)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喀斯特的房子从外面看是防御堡垒,一个与另一个相互重叠,上面一个个烟囱标志着一户户独立的人家。房子里面显得越发秀美了。喀斯特的房子不需要什么圆筒形穹顶,只是外面随心所欲地隆起来就行了,以防御气候的侵袭。
在那里,我没有在一座房子里看到人们称为艺术品的东西:可是后来为什么几乎每看到一家院落——哪怕只是顺便路过也罢——,我就心花怒放,心旷神怡,犹如在观赏图片展览,而且是最壮观的,是各个神圣时代绝无仅有的珍品呢?为什么一个坐面仅仅容得下小孩子屁股的小板凳却吸引着我郑重其事地坐上去呢?这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喀斯特人如此众多的器物都再现了这片地貌的主要形式,也就是灰岩坑碗一般的圆形;所有那些可爱的篮子、用过的马车、呈现凹面的坐凳、顶上做成弧形的草靶子似乎无一不崇拜着这片土地上那惟一肥沃的东西,即母亲灰岩坑。教堂里那尊中世纪时期的木制圣母像同样也挺着相应向前隆起的大腹。
要是没有喀斯特地区这些托架和工具,我也永远不会去欣赏我的祖先留下的那些东西,既不会去欣赏哥哥留下的果园,也不会去赞叹父亲的屋架和家具。直到这个时候,我总是希望我们这个家能够加上些点缀,不光留一个盲窗,而且还要在里面放上一尊雕像,旁边也许还残留着百年之久的壁画碎片,屋子里挂着装饰壁毯,或者一张罗马拼贴画残迹;哥哥的手风琴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是珠母色按键,在那里闪闪烁烁,成了一件装饰品,而且每隔几年,用油漆滚子给墙壁涂抹出新的图案来,这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了。总而言之,一提起我们这片平原来,都说她的居民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实实在在。在他们的意识里,除了有用的东西和最简便朴实的东西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现在,我正好在这样的东西里看到了我多么盼望能够找到并且指望从这些添加物和附带物中获得的表现力:父亲的桌子和椅子、窗樘中的十字架和门框一起不仅使这个空间适宜居住,它也弥漫出某种精美和可爱的东西;不仅证明了一双精巧能干的手,而且流传给了后世某种这个在行为举止上常常变化无常,性情暴躁,显得严酷的男子汉惟独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和继续传递的东西,而且这个无非就是全部的他:站在他本人身旁,你会感到拘束和胆怯,而面对他的物品,你就可以舒口气了,并且会从中学到洞察力。所以,我觉得喀斯特大门上的字母IHS与年代紧紧地连在一起,由父亲锯好后安在木谷仓的山墙上,当作干草的通风孔。从此以后,我仰望着这个犹如烙刻到那饱经风吹雨淋、在阳光里变得灰暗的厚木板三角形上的图案,就像看到了那个绝无仅有的东西,无论如何只能是艺术品的东西,而且不需要在这座房子上再添加任何装饰了。哥哥果园里那条绿色小道,虽说短得不能再短,可在喀斯特,它汇入一条接纳了北国条条道路的、通向海洋水平线的、端直的喀斯特—中心带,如同水沟入口那儿的石堤一样,哥哥当年修建它是来保护腐殖质层的,此间不过是成了一堆废墟,现在却延伸到那些完整的、匀称的、弧形的喀斯特—原野墙里——仿佛它在自己的阿尔卑斯山王国里仅仅这样沉于地下了,而在海洋附近这儿又露出来了,像第一天一样完好无损,被南方的太阳装扮起来了,就像去参加封顶庆典似的,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显高贵,仿佛以此要来显露。和中国长城并驾齐驱,也有一条欧洲长城横贯我们这个大陆。
可是,难道可以经久不变地信赖一个地区的事物及其居民的创造物吗?喀斯特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怎么样呢?每个季节都有这样的日子,没有阳光,也没有在无世界空间中的云层形式,而在那光秃秃的地球圆盘上——既没有轮廓,也没有声音,更没有颜色闪烁——,一夜之间,那种生机肯定就灭绝了,你自己就是最后那个恰恰还有一丝气的东西。压抑,与任何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它没有局限于苏醒的瞬间,也无法被打鸣的公鸡和后来正午的钟声从数百个城区驱赶出去,因为这些同样都软弱无力(从孤寂的屋子里发出电视机的回响,公共汽车空空地疾驶而去,黑乎乎的扶杆,方向盘前的司机,像早就烧焦了似的,只是还被他们的制服支撑着)。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一个死亡的星球会比这像用骨灰覆盖起来的喀斯特更惨淡。一到这时候,无数的骨架,也就是那些所谓的喀斯特沟田凸显出来了,像刀一样锋利,无法进入。然而,恰恰就是这个情景教给了正好只有一个城市才会教给一个乡民的东西:一种步态。
在家乡土地上走,就是简简单单地把路程置于自己身后,尽可能走直线,考虑到每条捷径,走弯路总是个错误,径直朝着一个目标走去!惟独那些不幸的人,陷入绝望的人才会感受到一种无目的的走:他们就像失去控制一样,突然会疾速越过田野,盲目地冲进树林里,穿过藤蔓丛生的壕沟,不知所措地走到下面的河沟里。一旦什么时候有谁这样无所顾忌地径直奔去时,那你肯定就会担心,他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母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就要立刻跑到村外去,实在没有法子,才把她锁在屋里了。她接下来几乎都要把门把手给弄断了。对乡里人来说,散步者的悠闲自得和漫游者的大步奔走都是陌生的,各种专业登山以及潜随捕猎也一样。猎人始终是外乡人。这里只有去干活,进教堂。也许还有顺道上酒馆,再就是回家。两条腿平常不过是运送东西的高跷而已,而身子就僵直地架在它们上面,通常只有在跳舞时,它们才会协调一致。一种引人注目的走并不是一个残疾人或者傻子的走,而是被林肯山村人视为妄自尊大的走。在斯洛文尼亚语里,他们有一个专门词,可以译为“走起路来一阵风”。
同样,在喀斯特,一旦风停息了,走也会招来一阵风,并且随着它,那些苦思冥想便悄然走开了。而那个伟大的想法又把我转向外部世界了,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会让人如此解脱:“朋友,你有的是时间。”也正是这有时间,它帮助这个乡里人获得了特别的步态,自然是一种步态,它随着一次次耸肩,挥臂和扭头,进一步指向了周围的人,而目光捕捉不应该针对某个确定的人(就像有时候一个生灵,一个人或者一只动物的特别观望会让你转过身去,寻找那闻所未闻的东西,想必别人这会儿在看着,而且按照他那轻松愉快的神情来推测,这只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东西)。这样一种步态也包括,这个行走的人本身时而不由自主地,却越发自觉地四面环顾,不是出于害怕有跟踪者,而是出于对不停走动的纯粹兴趣,越无目的越好,并且确信同时在自己背后发现了一种形式,哪怕只是柏油路面上的小裂缝也罢。真的,确信找到一种步态,确信是地地道道的步态,并且确信因此成为发现者,这使我觉得喀斯特与另外几个我走过来的自由世界地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这“起来,走吧!”也在别的地方经受过考验,无论是在干涸的小溪沟里,还是在大城市通往郊外的公路干线边上,无论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在更有感受漆黑一团的夜晚——可是,没有一次前往喀斯特似乎不是取决于我深信不疑会超越对新鲜空气的深呼吸,感受到新的收获。我对这样一个地区的力量抱以深切的期待,那样坚定不移,因为它每次都重新赋予这个有的是时间的人一个原始图像,一个原始形式,一个事物完美的化身,因此也没有什么缺憾,我或许会把它称作信仰。洗礼风像第一天一样起着作用,而这位行走的人被它拥抱着,始终还感受着自己是个享受现实生活的人。为此,他当然不会无所顾忌地径直奔去,像个过路人一样,而是会放慢速度,转着圈子,走走停停,弯下身子:那一个个发现地往往就在你眼皮底下。他不需要强迫自己那样做。转眼之间,地貌和风就给他分配好了尺度。我意识到有的是时间,在喀斯特从来都没有着急过。只有疲倦时,我才会跑起来,那也是慢慢吞吞地跑。
然而,那些发现物不就是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吗?那不就是某种东西最后的遗迹、残余和碎片吗?它不可挽回地失去了,通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艺术再也无法拼合在一起了,而惟独这个幼稚的发现者还要为之想像出一种辉煌来。那些想像的原始微粒不就跟钟乳石的情况一模一样吗?它们生长在自己的岩洞里,在闪闪烁烁的烛光里预示为一种宝贝,而后被砸下来,弄到外面光天化日之下,落在强盗手里不过是成了灰色的石土豆,连任何一个塑料杯都不如。不,这是因为,凡是可以找到的东西,都是无法带走的。这里涉及的不是你塞满提包可以带走的东西,而更多是它们的原型。这些原型自我展现。发现者铭刻到他的内心深处,与钟乳石相反,在那里会变得活跃,变得有益,可以传播到任何一个国家里,经久不衰地传播到叙述的王国里。真的,如果说喀斯特的自然和造物是远古存在的话,那么这并不是在“从前”,而是在“开始吧!”这样的意义来说,就像我看到一个石檐槽时,想到的从来都不是“中世纪”,而是“当今!”(天堂般的想法),像在任何地方看到新建筑时一样,那么面对一个灰岩坑时,我也永远不会去感受那史前时期地面突然沉降下去的瞬间,而是从那空荡荡的碗状地形里一再可靠地看到了某种未来的东西升起来了,一团接一团,一种预先形式:你只需将这些东西留住就是了!我迄今没有在任何地方碰到一个像喀斯特这样的地方,它以其所有独立的部分(连同那几辆拖拉机,几家工作和超市一起)使我觉得就是一个可能的未来的雏形。
有一天,我在那里迷路了——常常是有意的,出于好奇,出于好学——,迷入了一片无路可走的荒原上,荒原上茂密的灌木丛和林立的石柱纵横交错。没过多久,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有关这个边境地区,除了保密的军事地图,就没有任何别的详细地图可言了。从那数以百计的村庄里,通常越过田野走几步就是一个,风吹过来的不再是生存信号,既听不到犬吠,也听不到孩子们哭叫(这些都是传得最远的)。我故意而艰难地走了数小时之后,拐来拐去,从许多荒废的灰岩坑旁穿过,红土坑里凸显出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原始森林的树从其间冒出来,树梢伸到与这位行者齐脚跟的高度。我现在可以谈论荒芜之地了。我在这片地带里经历了缺水,也包括整体上是什么样儿:无边无际的荒漠,只是由于它的植被看上去是可以开发的。在徐徐的和风里,肯定已经有不熟悉这地方的人给活活地渴死了,耳旁也许到临终都回响着花白蜡树轻柔的飒飒声,而他觉得是一条清澈的山泉在潺潺地流淌,简直是天大的嘲弄。早就再也听不到鸣叫了(本来嘛,仅靠那些村庄边上,只剩下时而一阵声嘶力竭的鸡叫),甚至连蜥蜴或者蛇都不露面了。这时,快到黄昏时分,这个迷路的人站在那里,寻找一条穿过灌木丛的路,十分突然地来到一个和体育场一般大小的巨大碗状灰岩坑前,坑上面周围都被一圈又高又密的原始森林树栅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当你挤过去的时刻,才会发现它。这灰岩坑看上去异常深,也是阶梯的缘故。阶梯镶嵌在石墙上,形成了均匀而缓缓的斜坡。每级梯田上栽的都是不同的果树品种,分别显现出别样的绿色,而最浓郁的绿色闪耀在下面那荒芜的,空荡荡的坑底圆圈里,比一个奥林匹克的泛光灯草坪还要神奇。如果说我迄今在所有那些灰岩坑里至多不过看到一两个人在劳作的话,那么此刻我惊奇地注视着面前这坑里的一大群人:在所有的梯田上,直到坑底下,小块耕地上和果园里同样都有不少人在干活。他们干得慢条斯理,尽善尽美,甚至从他们弯着身子和叉开双腿蹲在那儿的姿态中都散发出优雅的气质来。从那宽阔的圆坑里发出的回响,停留在我的耳旁。那是喀斯特原始的响声,既和谐又轻柔:耙地声。我只看到站立的人,他们要么半遮在树叶里,要么站在梯田葡萄园里,不是把那些显然弯弯曲曲的葡萄藤绑到桩子上,就是在喷洒什么,要么就在那小小的橄榄林里,仅仅可以看见一双双手。从阶梯到阶梯,至少都有一棵树总是另一个品种。在它们下面,甚至长着像桤树和柳树一类河谷低地树木,(我曾经听到一个阿尔卑斯山居民这样说,“这些玩意儿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树,而尽是些不成材的东西。云杉或者橡树,那才真的算得上是树啊!”)如此远离流动的水,简直不可思议。我在这里分辨着如此丰富多彩的绿色,从而或许能够给每一种独特的绿色起上一个特殊的名字,它们要是全部连接起来,亲爱的品达罗斯☾3☽,就会汇聚成另一首“奥林匹克颂歌”!最后的阳光好像要聚集在这灰岩坑里,像在透视镜里一样,线条分明地勾画和放大出了一个个细节。因此,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道墙和另一道相同:这一道是由两排石头砌成的,而下一道又在这两排之间加上一层土,而那个坐落在坑底圆圈边上真假难辨的岩石堆原来是一处住房,一座田间棚舍,圆锥形,石块向上越来越小,上面是一块地地道道的拱顶石,形状像一个动物脑袋,还有一个檐槽,从中有一条长管子引到下边的雨水桶里。地面上那个洞口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缺口,而是这个“小饭馆”的入口,入口上槛宽如山雕展翅,上面真的刻着一个太阳钟。
这时,有人弯着身子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半大小子,手里拿着一本书,挺起身子走到一个男人跟前。而这个观察者又进入了父亲的田间风雨棚里,被包围在那木材气息和夏日炎热中。他从学校直接就去田里找父母,坐在那儿,趴在桌前做自己功课,光着脚,一个角落里放着上面盖有白布的篮子,里面装有熏肉和面包,旁边是果子酒杯,而在另一个角落是荨麻灌木丛,空间里没有穿堂风,可从灌木丛里一再飞起一团团花粉,描绘着那由木头节孔和木板缝线在地面上形成的阳光网,听到外面父母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田间两端彼此干着活要相遇了(先是三言两语告知的呼叫,接着就是斗嘴——父亲的诅咒,母亲的嘲笑——最后在地中间一起“吃点心!”)。一个人玩玩牌,听着隆隆的雷声,伸展四肢躺在长条凳上,进入梦乡,被一只黄蜂不断的嗡嗡声吵醒了。随之立刻从天空的云雾里急速地冒出整整一个轰炸机联队来。他吃起一个苹果,上面显现出鲜明的余象,是在树上被树叶遮盖时留下的,苹果把上粘着干瘪的花瓣。他走出棚子,自个儿挺起身子,走到一个成年人,也就是一个男人跟前,深深吸口气,发现这个田间棚舍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叙述者向来就坐在这圣像柱大小的洞穴里叙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