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第九王国 精彩片段:
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
第一节
我到此叙述了父亲的房子,叙述了林肯山村,也叙述了雅恩费尔德平原。二十五年前,在耶森尼克火车站,这一切无疑全都历历在目。然而,我却似乎没有可能把它叙述给任何人听。在我的心里,我只是感觉到了没有声音的起唱,没有调门的节奏,有短音长音,抑扬顿挫,却没有相应的音节,有一个铿锵有力,跌宕起伏的乐段,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字符,有舒缓的、广阔拓展的、感天动地的、持续不断的格律节奏,却没有属于它的诗行,有一个共同的高唱,却找不到开头,为之一震却一片空白,一部纷乱无序的史诗,没有名称,没有心灵最深处的声音,没有一个文字关联。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所经历的一切,还不是什么回忆。而回忆并不意味着:凡是曾经发生的事情,现在又再现了;而是:凡是曾经发生的事情,现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它又再现了。当我回忆时,我就感受到:事情就是这样,千真万确!于是,我才明白了这事,可以有了名分,有了声音,也可以作出判断了。所以,对我来说,回忆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地回首往事,而是一种正在进行的行为,而这样的回忆行为赋予所经历的东西地位,体现在使之生存下去的结果中,体现在叙述里,它可以一再传递到尚未完结的叙述里,传递到更伟大的生活中,传递到虚构中。
奇怪的是,当时,只要我一从那个隔间里朝着柜台望去,那个女服务员就回头望过来,仿佛只有她从我的观望、坐相、挪动和时而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的举止里猜出了那整个我今天才为之找到了语言的故事,仿佛我也不用再告诉她任何东西!我旋转着一只空酒瓶,一转就是几个钟头,一声不吭地构思着我的叙述,而柜台前那个女人自己也随着同样的节奏,一起旋转着一个烟灰缸。这样的共同旋转完全不同于我那个敌手的模仿,令我兴奋。所以,我也没有觉得那是催着我走开,因为旁边隔间里还有一群男人在玩色子。只要他们还在玩,我就可以待下去。我在享受着,我一点也听不懂那些看不见的人所讲的语言。我这个外国人时不时地可以把掉在地上的色子捡起来递给他们,那些人保准也不是耶森尼克当地人,是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马其顿人(不然的话,他们不都早就会回到各自的家了吗?)。我想像着,一个来自邻邦的人给一帮真正的外来者,一帮从世界的另一端稀里糊涂来到这儿的人指出了道路。我首先在享受着,我在这个女服务员身上还看到了已经恢复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安然无恙的母亲。当然,我肯定已经疲倦了。然而,看看这光景令我兴奋不已,于是,我就不会有倦意了。当那些玩色子的人离去后,这个母亲的扮演者才从柜台后走出来。这时,她不过是个打破吸引力的女服务员。她的举动现在就是冲着我来的,要求我离去:“快到午夜了。”
一到外面的大街上,疲倦才袭击了我。这不是别的地方,而是过往之地。没有停顿,我就穿过它了,仿佛这里一无所有似的。几步过后,那个最近几个钟头的环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地方了,现在停滞的就是呼吸。
我不能再回车站去,那么去别的什么地方呢,我也不知道。我停住脚步。这不再是悠然自得地站着,不像刚到达时,而是一种盲目的闲站,而且它也与初来乍到另一个国家毫无相干:在这一生中,无论是过去还是后来,有多少次我就是这样茫然地站着!再去哪儿呢?哪儿有过往之地呢?地方会有的,而且一定会找得到。我漫不经心地转过来转过去,四面八方,也说不上目的何在。一生中,我有多少次如此四处茫然寻找,连在自家的屋子里,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例外,眼睛瞅着衣柜,手却抓向工具箱。
这时,公交车都停了,惟一还能看到的就是那些南斯拉夫军队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全部驶向边境方向。车篷敞开着。在如此形成的洞穴中间,有两张长凳,我看见上面背靠背坐着两排士兵。在前面平台边上,有两个士兵背对着背,分别把一只手臂搭在保证洞穴出口安全的横条带上。后面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和前面的一模一样。横条带并不宽,中间下垂着。尽管如此,那些士兵的胳膊都如此稳稳当当,如此一动不动地搭在上面,仿佛他们都被紧紧地系在上面,不是用带子或绳子,而是被自己的疲倦系上去的。我跟随着车队,向城外走去,朝着北方,也就是我刚才过来的方向。军事巡逻队的一辆汽车慢慢地从我身旁驶过,但是没有停下来:想起胡姆查赫那一群孩子,我就随便地挥一挥手打招呼,来回应人家的打量,甚至还得到了回敬。一个军队逃兵看上去则完全两样。又是那样的敞篷卡车,背后是隆起的洞穴,两个一动不动的脑袋,被横条带紧紧地固定着胳膊,垂着手臂。这车流或许就没有个尽头。然后,最后一辆却出现了,几乎让人感到失望。车厢后面同样是敞开的,却空空如也,没有载人。这个洞穴呈半圆形,此刻让人想起一个隧洞,一个确定的隧洞。在穿越卡拉万肯山时,我眼看着它以同样的方式离我而去,正好就像这黑洞洞的半圆一样。几个钟头前——经过耶森尼克的夜晚,已经成了属于一个毫无疑义的往事的瞬间——,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火车一出隧洞出口,我又一次回过头去。再也没有了军车。街道空荡荡的。然而,现在似乎更加强烈地让人感到,穿过这整个谷地,就像横贯一条疲倦的道路,一片浓密的烟雾,比南边那些钢铁厂的烟雾要更令人窒息,把最后一片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它像那神奇的空军一样,也立刻从空中袭击了我,因为它给我的两鬓和额头上箍起了螺丝和绑带,推着我走过城边的房子,来到无人居住的地带。
在国外的第一个晚上也许叙述得简短,可是在记忆中,它却变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长达数十年之久的一夜。不只是因为我一心省着花钱:对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在旅店里过夜压根儿就是办不到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味想着要睡觉。因此,在我看来,去隧洞里的想法并非不合情理,而且毅然响应了。那儿刚才还是出口,现在却要成为我的入口;火车拉着我远离的地方,现在我却在靠近它。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盼着走进一个洞龛里!
我不假思索地找到了铁路旁边那条道,同样也找到了护栏上那个洞,仿佛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我很快就到了隧洞里,就像进了房子一样,而且如同预先设想的,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个凿入崖壁的洞龛,洞前有一道水泥护墙,使它免受铁轨的影响。“我的安身之窝!”我心想着。我打着手电筒,照一照泥地,看去有点像溪流边上云母闪闪发光的样儿。我带着这把手电筒,为了继续在南方,在一个喀斯特溶洞里(这样无论如何是我青年时代的思想游戏)去寻找我哥哥的踪影。水泥墙上,除了一根沾在上面的微细的头发外,什么也没有,一根睫毛,看看它,我不禁想起费拉赫,也就是奥地利出口一边那位历史老师:他今天下午还给我讲过,这条邻近的隧洞是一条公路隧洞,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俘修建的,其中有许多人丧命了,也有遇害的。他甚至还——莫非开玩笑?——给我出主意,一旦在别的地方找不到住处,就在这儿过夜:一个“还纯洁无瑕的人”的睡梦会“让这个罪恶的地方得到洗礼”,“驱赶走那些邪恶的魔鬼”,“吹散那可怕的恐怖”,老师这样说。他正在创作那个相应的童话。对他来说,每个建造于皇家时代的隧洞,连耶森尼克那家无辜的矿井也不例外,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都是“不体面的”。
不过,在黑暗里,我先吃了一块面包和一个苹果。苹果的气味驱赶走了开始闻到的霉味,让人觉得仿佛刮来了一股完全不同的、更为新鲜的空气。然后,我躺下蜷缩成一团,却无法入睡。就是睡着了,那也是一个劲没完没了地做噩梦,不是刹那间,就是无休止。父亲的房子空空如也,变成废墟。德拉瓦河从深深的特罗格峡谷泛滥,淹没了整个平原。太阳映照在多布拉瓦松树林上,可是战争来临了。还有我丢了一只鞋;我的分头突然留在左边,而不是右边;我们家里所有花盆里的泥土都龟裂了,花草全都干死了。这一个个梦吓得我直冒汗,立刻使我惊醒过来。有一次,不是噩梦让我惊跳起来,而是夜间火车。它以巨大的呼啸声,几乎就在护墙那边一步之遥的地方,从我身旁风驰电掣而过。这只可能是远途客车,去贝尔格莱德、伊斯坦布尔或者雅典,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他们在前往希腊的途中,肯定已经在相当遥远的南方,不是一起睡在自己的帐篷里,就是钻在睡袋里躺在露天下。我想像着,他们不仅为在异国之城的夜间漫步,为这温暖的夜晚而精神振奋,而且也为同行的人,不是当年邻座的男生,就是当年邻座的女生如此别开生面的参与而欢欣鼓舞,他们激动地谈论着,海阔天空。谁要是已经睡着了,那他就会静静地安睡在这一圈人里,没有噩梦。大家都咒骂着我,因为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然而,并不是命运让我流落到这个地方,这个昏暗的、承载着厄运的隧洞折磨着我,而更多是一种负罪感。我也感觉自己是无辜的,并不是因为我离开了自己家人,而是因为我独自一人。在这个晚上,我又一次感受着,虽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行,可是故意独来独往,这就是一种恶行。这我早就明白了,而且今后也一定还会感受到。一种恶行,针对什么呢?针对的就是我自己。甚至现在同那些敌手交往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难道不就是那个女朋友向这个菲利普·柯巴尔多次承诺说,要陪伴他走遍他那个传说的故乡吗?她和我不同,熟悉另外那种语言。难道在这个时刻,可以想像出比我们相互迎着对方呼吸的身体更好的事情吗?一整夜如此躺在她身旁,清早醒来时手搭在她身上!
当然,真正的噩梦即将来临。在梦里,那随着离开车站饭店而中断的叙述在我的心里又活跃起来了。然而,与清醒时截然不同,粗暴,变化无常,毫无关联。它不再是从我的心里跃然而出,连同一个“和”,一个“然后”,一个“好像”,而是盯住我,追赶我,强迫我,就蹲在我的胸口上,扼住我的咽喉,直到我无论如何要说出纯粹由子音组成的词语来。最糟糕的是,没有一个句子能够有始有终,所有的句子在中间被卡断了,被摒弃了,被肢解了,被弄巧成拙了,被宣布无用了。与此同时,叙述还不得停止,我歇口气都不行,必须一再重新开始,开一个新头,找到一个新开端。我好像终生注定就是这种节奏,如此啰唆,又毫无意义,也没有取得意义,就连当天已经找到的意义也在回首时毁灭了,丧失了。我心里那个叙述者,刚才还发觉是隐秘的王者,被拖入梦幻的光明里,在那儿充当了结结巴巴的劳役,苦苦挣扎,也没有迸出一个有用的句子来,在这膨胀为庞然大物惟独以死亡结束的包围中,却以清醒的感官又被感知为温存本身。这个叙述的灵魂——它会变得多么令人不快啊!
然后,经过了十分长久的冲击之后,我突然成功地说出了两个清清楚楚的、自然相辅相成的句子。而且在这同一时刻,我身上也没有压力了,我又有了一个面对面的人。在梦乡里,这个面对面的人以一个小孩的形象站在那儿。这孩子虽然在纠正着那些由我叙述的东西,却同样也赞成这个叙述者。紧接着,有一棵树,一根根枝条上结的不是果实,而全都是石头,它让人把自己看成神树,可这孩子似乎并不知道“Unheil”(不祥)的意义。突然间,在湍急的洪水里,许多镇定自若的游泳者,其中也包括我,在嬉闹。这个在梦乡里的人的面颊感觉身下的地面就是一本书。
就这样,在我这个最漫长的夜晚,也出现了一个半睡半醒的消遣时刻。这时,我可以伸展四肢,双手交错在脖颈上,仰面躺在那儿,耳边响着从隧洞顶上滴水的声音,这好让人惬意啊。况且我和平日完全不一样,不用侧身躺在心脏一边,在自个儿身上寻找感觉。我先是爬进隧洞里,眼下在这儿有了自己的位子,哥哥的那件大衣像一床温暖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周围被一片漆黑笼罩着,可比起当年他在地窖里的情形,准是明亮多了。不远的出口灰蒙蒙一片,不停地飞来萤火虫,靠着落在手心上的一只,我照了照自己周围,令人吃惊地亮了一大圈。我始终把梦乡那些花絮想像成这样的安身之地。这期间,精疲力竭的奥德赛静静地卧在那史诗中。
一个钟头以后,不用说,这样的梦也突然背叛我了。于是,那不可改变的孤独降临了。半睡半醒可以说是我进入无人世界的最后伴侣,是我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表现为幻象的保镖。如果说在那曲解语言的叙述的梦里,当鬼魂兴风作浪时,你还保留着那样的清醒的话,那么它现在看上去就像是咄咄逼人的惩罚。而这样的惩罚并不在于指责一个也许偏僻的地方,而在于一种普遍的沉默:如此置身于人的社会之外,连一个个事物也不再有语言了,变成了对手,变成了判决执行者。说真的:那毁灭性的东西,并不是那根铁棒从隧洞壁里伸出来,又向内扭曲,不禁让人想起酷刑或者处决来——而对于活生生的躯体来说,具有毁灭性的则是,没有了交流,而且我自己现在觉得再也没有交流的可能了。面对它,就像它面对我一样,我只有沉默了。虽然我看到这铁棒扭曲成了字母S,数字8和一个乐谱的形状,可是这些都一闪而过;那个“字母S、数字8和乐谱”的童话失去了其象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