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明症漫记 精彩片段:
12
的确,还有一封信是给总理的,只是交到他手里的时间迟了两天。他立即察觉到,负责函件登记的人不像共和国总统府的秘书那样敬业,并且已经确认,两天以来大量流言广为传播,要么是由于中层官员泄密,个个急不可待地显示自己消息灵通,对天庭的秘密一清二楚,要么是内政部蓄意散布出来的,目的是让总理的任何反对或掣肘警方调查的轻举妄动胎死腹中。还有一个我们称之为阴谋的假设,即在总理被召到总统府的那天傍晚,总理与他的内政部长进行的所谓秘密谈话,其保密程度远不如人们所以为的那么严格,比如那几面墙壁的装饰层,谁知道里面是否安装着几个最新一代的麦克风呢,这些东西只有灵敏度极高的电子狗能够嗅到和追踪。不管怎样,不幸的事发生了,已经无可救药,国家机密到处流传。总理意识到可悲的事情的确已经发生,坚信保密已毫无用处,特别是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于是他像是站在高处俯瞰世人那样把手一挥,仿佛在说,一切我都知道,你们别来烦我,然后慢慢把信折叠起来,放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这封信直接来自四年前那场失明症,我要把它保存在身边,他说。看到办公室主任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微微一笑,不要担心,亲爱的,与这封信一模一样的至少还有两封,还不算极可能正在流传的许多复印件。办公室主任脸上的表情突然间变得大惑不解,又像是心不在焉,似乎不明白刚才听到的话,或者突然他的灵魂跳出了躯壳沿街游荡,指责他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不是刚才干的就是很久以前干的。你可以走了,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总理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朝一扇窗户走去。开窗户的响动盖过了关门的声音。从窗户向外望去,一片低矮的屋顶清楚地展现在眼前。对首都的怀念之情涌上心头,他想到人们奉命投票的幸福时光,想到在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总理官邸和在国家议会度过的那些单调时光,想到一次次动荡不安而有时又快活有趣的政治危机,几乎每次都像燃烧时间已经预设,烈度受到控制的火苗,全是逢场作戏,人们从中不仅学会了不讲真话,还学会了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把真话说得与谎言不差分毫,反之亦然,而且轻松自然。他问自己,调查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呢,接着又长时间思考,参加行动的警员是不是原先留在首都负责收集情报但一事无成的那些人呢,或者,内政部长是不是更愿意派他的心腹嫡系去执行这项任务,这些人招之即来,用起来得心应手,说不定是受到冒险电影里动人场面的诱惑,他们秘密通过封锁线,腰带上别着匕首,匍匐前进,穿过铁丝网,用消磁器骗过可怕的电子监视器,像动作灵巧的鼹鼠戴上了夜视镜,在另一边敌人的地盘上冒出来,向目标进发。对于内政部长,他早已了如指掌,此人在嗜血方面稍逊于吸血鬼德古拉,但比起电影中战斗英雄兰博的装腔作势,却更胜一筹,他指挥的行动也一定会采取这种模式。不会错,肯定这样。夜里,三个人隐藏在包围圈边上的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等待着凌晨到来。不过,总理在办公室窗前胡思乱想出来的这一切并非都与我们看到的现实相符。例如,那些人都身着便服,腰带上没有匕首,皮革枪套里的武器只不过是手枪,人们称之为可调式无声手枪。至于可怕的消磁器,这里没有看到,所带的各种设备当中也没有一件具有这种足以决定胜负的功能,不过仔细想想,这也许意味着他们故意使用了一种外表不像消磁器的消磁器。不久我们就会知道,在一个约定的时间,边界这一段的电子监控器关闭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足以让三个人不慌不忙一个接一个地穿过铁丝网,还应当说明,今天铁丝网被剪开了一个口子,大小适当,不会撕破他们的裤子,不会划伤他们的皮肤。工兵将在东方出现早霞之前赶来修好,带刺的铁丝网经过短暂的收敛之后将重新露出尖尖的骇人的牙齿,巨大的笼式铁丝网向两边延伸,仍然守护着边界。三个人已经过去了,身材最高大的队长走在前头,带领着队员成纵队队形穿过一片草地,草地潮湿得能渗出水来,在他们脚下低声呻吟。五百米外有一条二级市郊公路,一辆轿车停在那里,负责乘夜色把他们送到目的地,那是首都一家名不副实的保险与再保险公司,虽然既无当地顾客也无外地顾客,这家公司却没有破产。三个人是直接从内政部长口中得到命令的,命令一清二楚,斩钉截铁,我只要结果,不问取得结果的手段。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书面指示,也没有携带通行证,一旦出现比预想更糟的情况,无法出示任何证件保护自己或为自己辩解,因此,不排除以下可能性,如果他们的某个行为可能有损国家声誉及其目的和程序的纯洁性,内政部会断然弃之不顾,让他们听天由命。这三个人如同放到敌人领土上的突击队,表面上看没有理由考虑拿生命冒险,但每个人都意识到所负使命的敏感性,要求在讯问中表现出才干,在战略上异常灵活,在执行中必须快捷。一切都是最高级别的要求。我不认为你们需要杀死某个人,内政部长曾说,不过,在极端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路可走,那么就不要犹豫,引起的司法问题由我负责解决。司法部长的职位最近由总理兼任了,队长壮了壮胆子说。内政部长装作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用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队长不得不把目光移开。小轿车开进市区,在一个广场停下,更换了司机,最后又在市内转了大概三十圈,确认摆脱了任何可能的跟踪者之后,才来到一座写字楼门前,他们下了车,前面提到的保险与再保险公司就设在这座楼上。通常,这么晚了还有人进写字楼极不寻常,但看门人没有出来询问他们,可以设想,是头一天下午某个人好言好语说服他早一点上床睡觉,劝他即便因为失眠合不上眼睛也不要离开被窝。三个人乘电梯上到第十四层,向左拐走进一个走廊,然后向右拐,再往左拐,很容易找到了该保险与再保险公司的办公室,因为任何人都能看见,门上有个金字塔形的黄铜镶嵌,顶部是一块失去光泽的长方形黄铜标牌,上面的黑色文字是公司的名称。他们走进屋里,一个队员打开电灯,另一个把门关上,挂上安全链。队长在屋里转了一圈,查看各种设备,检查设备与电源线的连接,然后走进厨房,卧室和盥洗间,打开用作档案室的房间的门,飞快地扫了一眼里面储藏的各种武器,同时得以呼吸一下熟悉的金属和润滑油的气味,明天他将一件一件地查看。他把助手们叫过去,自己先坐下,再叫他们坐下。今天上午,七点钟,他说,你们开始跟踪嫌疑人,要注意,他可能没有犯任何罪,我称他为嫌疑人,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之间沟通方便,而且是出于安全考虑,不应当说出他的名字,至少在头几天如此,还要补充一点,我不希望这个行动拖到一个星期以上,我想首先要做的是了解嫌疑人在本市活动的总的情况,在什么地方工作,常到哪里去,跟什么人见面,也就是说,进行初步常规调查,在直接接触之前先了解当地的情况;我们能让他发觉有人在跟踪吗,第一个助手问道;头四天不让他发觉,但是以后,以后可以,我想看到他惶惶不安;既然他写了那封信,就应该等着有人去找他;到时候我们会去的,这正是我想做的,你们要设法让这种情况出现,让他惊惶于自己正被他所检举的人跟踪;指的是被医生的妻子跟踪吗;不是那个女人,当然不是,而是她的共犯,那些投了空白选票的人;如此,我们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第二个助手问道,我们还没有开始工作,就在这里说起共犯来了;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是制订一个草案,一个简单的草案,仅此而已,我想站在写那封信的人的角度,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觉得跟踪一个星期时间太长了,第一个助手说,如果我们好好工作,三天之内就能完事大吉。队长皱皱眉头,本想坚持说,一个星期,说了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星期,但又想起了内政部长,不记得他是不是曾经明确要求尽快取得结果,不过,从领导者口中听到次数最多的就是这种要求,并且没有理由认为本案是个例外,而应该是恰恰相反,因此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犹豫就同意了三天的期限,所谓上级和下级之间的正常关系,就是下级满足上级的要求,这种上级被迫向下级做出让步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队长说,我们有一张住在那座楼里的所有成年人的照片,当然指的是男性成年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可有可无的话,其中一定有一个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在没有确定他的身份之前,绝对不能跟踪任何人,第一个助手提醒说;是这样,队长勉强肯定了助手的意见,但是,无论如何你们必须在七点钟到达他居住的街道,占据有利位置,并跟踪两个最有可能是写信的那个家伙的人,那时我们就开始工作了,好好利用你们的直觉,利用警察特有的灵敏嗅觉,一定有所收获;可以说说我的意见吗,第二个助手说;说吧;从那封信的内容判断,那家伙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养的;这就是说,第一个助手问道,我们要跟踪那些长得像婊子养的人了,他接着又补充说,我觉得,经验告诉我,最坏的婊子养的反而长相最不像婊子养的;其实,到身份证颁发部门去,那里有那家伙的照片,要一张复印件,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既省时又省力。队长决定打断他们的争论,他说,你们该不是打算教神父如何念主祷文吧,没有下达进行这种侦查的命令,就是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好奇,导致行动夭折;对不起,队长,请允许我提一个不同看法,第一个助手说,一切都表明那家伙正急于把肚子里的货全都倒出来,我真的相信,假如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他一定在敲我们的门了;我想是这样的,队长勉强忍住心中的恼怒,因为这七嘴八舌的批评可能毁掉他奉命执行的行动计划,他接着说,但是,直接接触之前,最好对他有尽可能多的了解;我有个主意,第二个助手说;怎么,又有主意了,队长没好气地问道;我保证,这回是个好主意,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装作卖百科全书的,看他们谁走出门来;卖百科全书的,这个小伎俩都老掉牙了,第一个助手说,另外,一般是女人出来开门,如果我们要找的人独自一个人生活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主意,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信上明明写着他是已婚;哎呀,第二个助手喊了一声。三个人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队员心里明白了,现在最保险的是等待上级说出他的主意。他们的原则是,即使上级满嘴胡说八道,也要立刻表示赞同。队长仔细掂量着前面所说的一切,试图把其中的一些建议纳入另一些当中,指望侥幸完成这个拼图,从而产生一个仿佛出自福尔摩斯或者波洛之手的杰作,让这两个下属惊愕不已,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突然,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前进的道路,他说,所有的人,除了完全没有行动能力者之外,不会全部时间都关在家里,他们会出来工作,买东西,散步,所以我的想法是,利用那家伙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进去察看,他的信里写着地址,我们不缺万能钥匙,家具上面总会放着照片,从那些照片里不难确定要找的人,如此,跟踪他就没有问题了,为了知道他家里是不是有人,我们可以先用电话试探一下,明天我们就通过公司的资料查出电话号码,也可以在电话簿里查找,两种办法,哪种都行。队长结束了这番蹩脚的谈话,他已经明白,这拼图看来是拼不成了。如上所述,两个下属都满怀善意地支持队长得出的结论,尽管如此,第一个助手还是感到不得不提醒一下,当然是用不伤害队长感情的语气,要是我没有想错,最好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那个人的地址,最好是直接去敲他家的门,要是有人出来,就问他,某某人住在这里吗,如果是他,他就会说,是的,先生,是我,如果是他的妻子,这是最为可能的,她就会说,我去叫我丈夫,这样,用不着转多少弯,我们就直接把鸟儿抓到手里了。队长抬起握得紧紧的拳头,像是要猛地砸到桌面上的样子,但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暴烈的举动,慢慢把胳膊放了下来,用越来越低沉的声音说,明天我们研究一下这个想法,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晚安。他正往这次侦查期间居住的房间门口走去时,听见第二个助手问,仍然是七点钟开始行动吗;队长头也不回地回答说,预定的行动暂时停止,等待新的命令,我再看看内政部发的方针,明天你们会得到新的指示,为了便于工作,我将对计划进行适当的修改。他再次道了晚安,听到两个队员回答队长晚安之后才走进了卧室。队长刚刚把门关上,第二个助手就要开口,另一个助手飞快地把食指举起来,竖到嘴唇上,摇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他挪开椅子,轻轻对第二个助手说,我要去睡觉了,如果你留下来,进去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把我吵醒。这两个人与队长不同,是下属,没有权利住单人房间,只能一起住在一个类似于集体宿舍的大房间里,里面摆着三张床,但很少有住满的时候。中间那张用的时候最少。比如像现在这样由两个警员合住,无一例外地会使用两张靠边的床,如果只有一个警察,大家知道,他也肯定愿意睡在其中一张靠边的床上,而绝对不会用中间那张,也许是因为睡在中间给人一种被包围或受拘押的感觉。即便是那些最坚强的老警察们,也与这两个还没有机会一试身手的下级一样,需要靠近墙壁才感到安全。第二个助手明白了同事的意思,站起来说,不,我不留在这里,我也去睡觉。按照警衔高低,第一个助手先走进屋里,然后才轮到另一个,他们走过盥洗间,里面所需的卫生用品一应俱全,这一点必须提及,因为前面的叙述中我们从来不曾说到,除了一个小手提箱或简单的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服,牙刷和电动剃须刀,这三个警察没有带任何别的东西。一个以天佑这么吉祥的名字命名的公司,如果想不到为在这里临时住宿的人提供保障其生活舒适和努力完成使命所需的日常用品,那就太令人吃惊了。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助手都躺在各自的床上,穿着专用睡衣裤,睡衣上与心脏相对应的地方印有警察的徽记。到头来,内政部规划部门制订的计划一点用处都没有,第二个助手说;连向有经验的人征求意见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想不到,这样的情况肯定会出现,第一个助手回答说;队长不会没有经验吧,第二个助手说,要是没有经验,他也不会有今天;有时候过分接近决策中心会导致近视,目光变得短浅,第一个助手回答说,俨然像个知识渊博的学者;这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像队长那样,能够真正地爬上长官的位置,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吗,第二个助手又问;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将来与现在不同,第一个助手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十五分钟以后,两个人都睡着了。一个人打鼾,另一个不打。
还不到早上八点,队长洗漱完毕,刮过脸,穿好衣服,走进客厅,内政部的行动计划,更准确地说是内政部长的计划,被扔到这位警察局官员以忍耐见长的肩上之后,就被他的两个下属撕成了碎片,当然他们采用的方式谨慎得令人叹为观止,其谦恭的态度也值得称赞,甚至带有一点优雅的意味。队长从容地认可了这种状况,并且没有对他们产生任何恼恨,恰恰相反,他感到如释重负。夜里,他以坚强的毅力控制令他辗转反侧的失眠,现在,他以同样的毅力亲自担负起了此次行动的全部指挥权,该是谁的东西就应当慷慨地交给谁,不能不给,但必须说清楚,归根结底要交给上帝,交给当权者,后者是前者的另一个名字,所有的权力迟早都要物归原主。因此,几分钟以后,两个仍旧睡意蒙眬的助手,身上穿着带徽记的睡袍和睡衣睡裤,趿拉着卧室的拖鞋懒洋洋地来到客厅的时候,发现队长已经坐在那里,恬静平和,充满自信。对这一点队长早有估计,预见到他将首先得分,并且已经出现在记分牌上。早安,小伙子们,他以亲切的语调问候两个助手,希望你们都休息得很好;很好,先生,其中一个说;很好,先生,另一个也说;那么,我们准备早餐,吃完以后准备一下就出发,也许能把那家伙堵在被窝里,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你们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星期六,谁也不会在星期六一大早起床,你们会看到,出来开门的人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穿着睡衣睡袍,趿拉着拖鞋来到走廊,这样,他的防卫能力势必下降,心理上就矮了半截,快,动作要快,你们哪位自告奋勇准备早餐;我,第二个助手说,他清楚地知道,这里没有第三助手。如果不是现在的情况,也就是说,如果内政部的计划没有被推翻,而是被毫无异议地接受,那么第一个助手必然会留在队长身边,即使实际上没有必要,他也要和队长一起敲定即将进行的调查工作的某些细节,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加上卧室的拖鞋造成的自卑心理,他决定以关心伙伴的姿态出现,慷慨地说,我来帮助他。队长表示同意,觉得这样很好,于是坐下来重新翻看头一天临睡前作的记录。过了不到十五分钟,助手们回来了,手里拿着托盘,咖啡壶,牛奶锅,一盒蛋糕,还有橙汁,酸奶和果酱,无疑,政治警察的伙食又一次无愧于他们多年来的工作赢得的声誉。咖啡加凉牛奶还是把牛奶热一热,助手们都能凑合,他们说,要回卧室收拾一下,马上回来;好,尽快回来。看到上级身穿西服,打着领带,他们却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眨着惺忪的眼睛,没有洗澡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夜间气味,以这副模样坐在上司旁边,实在无地自容,有失尊重。他们无须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一句半句话并不一定说得明白。两个助手回到座位,气氛平和,队长自然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坐下,与他一起共进早餐,我们是同事,风雨同舟,有的官员时时不忘显示制服上的警衔纹饰,以博得别人尊敬,很是可悲,凡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那号人,请坐,请坐。助手们坐下了,还有些拘束,觉得在这种场合随随便便不大合适,两个流浪汉与一位相比之下堪称花花公子的人共进早餐,他们本该早早地从床上滚下来,在队长穿着睡衣睡袍走出卧室之前把早餐准备好,端上餐桌,可是我们,我们没有做到,而是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能够最后毁坏最牢固的社会大厦的,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行为中这些微小的日复一日重复的瑕疵。一个谚语包含着古人的智慧,如果你想让别人尊敬你,你就不要相信别人,但愿这位队长以工作为重,不要后悔。暂时看来队长对所负的责任蛮有把握,他说,这次行动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主要目的,另一个是次要目的,关于次要目的,我马上布置,以免耽误时间,就是对一切都尽可能进行调查,但原则上不过分着力于了解写信人所说的领导六个盲人的那个女人所犯的所谓罪行,关于主要目的,我们要尽所有力量和能力,使用一切必要的手段,无论如何也要达到,即调查清楚信中所说的当我们全都失明,跌跌撞撞的时候仍然保持视力的那个女人,以及她与新的瘟疫即投空白选票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系。找到她不会很容易,第一个助手说;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为找到抵制选举的源头,我们做了大量努力,可惜至今所有尝试都失败了,也许那家伙写的信也不能帮助我们走多远,不过至少是一个新的调查线索,我难以相信那个女人在幕后指挥了一个有数十万人参加的运动,也难以相信,如果不彻底铲除祸根,她明天能集结数以亿计的人,第二个助手说;这两件事大概都不可能,不过,如果其中一件发生了,另一件就同样能够发生,队长回答说,脸上显露出他所知道的东西比受命宣布的多得多的神气,却没有想过这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他说,一个不可能的事物绝不会单独到来。最后这句话讲得漂亮,完全可以充当一首十四行诗的黄金结尾,同时也宣告他们的早餐结束了。助手们擦完桌子,把餐具和剩余的食物送回厨房。我们现在就去准备,一定晚不了,两个助手说;等一等,队长打断了他们的话,转身对第一个助手说,去用我的盥洗间吧,否则我们永远离不开这里。受到奖赏的助手高兴得满脸通红,他的职业生涯终于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要到队长的厕所里撒尿了。
地下车库有一辆轿车等他们使用,车钥匙是前一天有个人拿来放在队长床头柜上的,并附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汽车的牌子,颜色,行驶证号码以及放置地点。他们没有从看门人眼前经过,而是乘电梯直接到地下车库,很快就找到了那辆汽车。快十点钟了。队长对正在开后座车门的第二个助手说,你去驾驶。第一个助手坐到了前边副驾驶的位置。上午天气宜人,阳光充足,这充分表明,随着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逝去,上天频繁实施的惩罚逐渐式微,那是美好和公平的时代,仅仅由于对神的教义偶有不恭,圣经中的多少座城市就遭到毁灭,被夷为平地,居民也跟着遭殃。这座城市投空白选票反对上帝,却不见有闪电霹雳,把它化为灰烬,而当年,因为一些小得多的过错,索多玛和蛾摩拉,还有押玛和锡伯尼,通通被付之一炬,连地基也荡然无存,当然后面两座城市不像前面的两座那样常常被人提及,也许是因为前面两座的名字本身有难以抵御的乐感。今天,闪电不再盲目地遵从上帝的命令,只肯降落到它们愿意摧残的地方,事情已经很明显,不能再指望它们把投空白选票的有罪城市重新引导到正确道路上来。为了代替它们,内政部派出了三个天使,就是这三个警察,即队长和他的两个下属,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以警衔称呼他们,根据官衔高低,这三个人分别是,警督,警司和二级警员。前两个负责观察路上的过往行人,行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犯有罪行,他们会问,比如说,那个样子可敬的老头,会不会是最近几次把全城搞得漆黑一团的那伙人的首领呢,那个正在与恋人拥抱的姑娘会不会是千年毒蛇的化身呢,还有那个低着头走路的男子,是否正在前往一个不为人知的洞穴去蒸馏迷魂药,用来毒害本市的精神呢。警员地位最低,没有义务提出什么高深的见解,也无须从事情的表面察探潜藏的可疑之处,他关心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这一次,他壮了壮胆子,说了句话,打断了两位上司的思路,在这样的天气里,说不定那个人会到野外去逛一天呢;什么野外,警司以讥讽的口气问道;野外就是野外,还能是什么;真正名副其实的野外在边界的另一边,这边叫城市。说得对。警员失去了一个沉默不语的好机会,但汲取了一个教训,即在这条路上他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现在,他全神贯注地开车,暗自发誓,除非有人问他,他绝对不再开口。就在这时警督说话了,我们要有铁石心肠,毫不留情,绝对不用任何老掉牙的古典侦探技巧,比如说恶警察靠恐吓,善警察靠说服,我们是一支行动突击队,这里没有情感可言,可以想象我们是为某项任务制造出来的机器,只顾完成任务,绝不回头往后看;是的,先生,警司说;是的,先生,警员说,这下子他违反了自己刚才许下的誓言。汽车开进写信人居住的街道,就是那座楼房,第三层。他们把车停得稍微靠前一点,警员打开车门请警督下车,警司从另一边出来了,突击队全部到齐,排成战斗队形,紧握拳头,行动开始。
现在,我们看到他们三个人站在楼梯平台上。警督给警员一个信号,警员按了按门铃。另一边毫无动静。警员想,你们看到了吧,那人真的到野外去玩了,看到了吧,我说对了。又一个信号,再次按了门铃。几秒钟以后,听到有个人,一个男人,从里面问道,哪位。警督目视他的直接下属,警司粗声粗气地说出两个字,警察;稍等,请稍等片刻,那人说,我得穿上衣服。四分钟过去了。警督又给了一个信号,警员又按下门铃,但这次没有把手指放开。稍等,请稍等,马上就来,我刚刚起床,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男人已经把门打开了,只见他穿上了裤子和衬衫,但还趿拉着一双拖鞋。今天是拖鞋日,警员心里暗想。看样子那个人并没有受到惊吓,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客人,如果说他感到了一点什么意外的话,大概是没有想到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警司问他姓名,他回答之后说,请进,家里很乱,请原谅,没有想到诸位来得这么早,不过我早就相信会叫我去提供证词,没想到是诸位来找我,我猜是因为那封信吧;对,是为了那封信,警司只是肯定了他的话,没有多说一句。请进,请进。警员第一个进去,在某些场合,官衔要倒过来,接着是警司,后面才是警督,为队伍殿后。那人趿拉着拖鞋沿着走廊往里面走,请跟着我,到这边来,他打开一扇门,里边是个小小的客厅,他说,请坐,对不起,我去把鞋穿上,这样子接待客人实在不成体统;严格地说,我们不是你所说的客人,警司纠正说;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去穿鞋吧,别耽误时间,快一点;不,我们不急,一点都不着急,此前一直没有开口的警督否定了下属刚才的话。那人看了看警督,现在他确实有点吃惊了,仿佛警督说话的语调不同寻常,于是用了自认为最得体的话回答,先生,我向您保证,您可以相信我会全力合作;是警督,警督先生,警员纠正说;对,警督先生,那人重复说,又问道,那么,先生您呢;我只是个警员,你不用在意。那人转向这伙人当中的第三个,扬一扬眉毛表示询问,但回答却来自警督,这位先生是警司,我的直接下属,接着又补充说,现在你去穿鞋子吧,我们等你。那人出去了。听不到有别人说话。看样子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警员悄悄说;那一定是他妻子到野外去玩了,警司微微一笑,说道。警督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住嘴。我先问他,他压低声音说。那人回来了,一面落座一面说,请允许我坐下,好像这不是在他自己家里,马上又接着说,我来了,听诸位安排。警督和蔼地点头同意,开始问话,你那封信,更确切地说是你那三封信,因为有三封;我当时想这样更保险,可能其中某一封会丢失,那人解释说;不要打断我,回答我向你提出的问题;是,警督先生;你的那些信,我重复一遍,你的那些信,各位收信人都已经认真读过了,特别是其中的一点,说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女人四年前犯了谋杀罪。这几句话里没有提任何问题,只是重复了信的内容,因此那人没有吱声。他脸上露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表情,不明白警督为什么不直接谈及事情的核心,而是围绕着次要情节浪费时间,他在信中提到那个情节,只不过是为了抹黑那个令人不安的人物的形象。警督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样子,说道,你给我们说说你知道的那桩犯罪的情况。那人勉强按捺心头的冲动,没有提醒警督先生,那封信最重要的内容不是这个,与国家当前的局势相比较,那起谋杀案是个次要问题,不值得一提,但是,不行,不能这样做,谨慎之心告诉他,要继续随着他们的音乐跳舞,这支曲子过后肯定会换唱片。我知道她杀了一个男人;你看到了吗,当时你在场吗,警督问;没有,警督先生,没有看到,是她本人招认的;向你招认的吗;向我和其他人;我想你一定了解招认这个词的技术含义;差不多吧,警督先生;仅仅差不多是不够的,要么了解,要么不了解;您说的那个含义,我不了解;招认的意思是声明本人的错误或罪过,也可以表示嫌疑人向当局或者司法机关承认罪过或指控,你觉得,严格说来,这件事符合以上定义吗;严格说来不符合,警督先生;很好,说下去;我的妻子当时在现场,她是那个人死亡的见证人;现场指的是什么地方;那里,那里原先是座精神病院,我们曾被关在那里度过检疫隔离期;我猜想你的妻子也失明了;正如我说过的,唯一没有失明的就是她;她,这个她指的谁;那个杀人的女人;啊;当时我们住在同一间病房里;犯罪行为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吗;不是,警督先生,是在另一间病房;这么说,住在你那间病房里的人没有任何人在犯罪现场;只有那些女人在;为什么只有女人呢;这事很难解释清楚,警督先生;不用担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有一些失明者夺取了权力,进行恐怖统治;恐怖统治;对,警督先生,是恐怖统治;怎么会这样;他们霸占了食物,我们要想吃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他们要求以女人为代价吗;对,警督先生;于是那个女人就杀死了一个男人吗;是的,警督先生;杀死了那个男人,怎样杀的呢;用剪刀;那个男人是谁;是指挥另一些失明者的人;毫无疑问,她是个勇敢的女人;是的,警督先生;现在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你出于什么原因检举她;我没有检举她,只是为了别的目的才提到这件事;我不明白;我在信中想说的是,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就能做另一件。警督没有询问所谓另一件指的是什么事,只是看了看他的直接下属,常常被他用航海语言称为大副的人,请他接着提问。警司先沉默了几秒钟,问道,可以把你妻子叫来吗,我们想和她谈谈;我妻子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会回来,我们离婚了;什么时候;三年以前;方便告诉我们为什么离婚吗;个人原因;当然是个人原因;私密原因;跟所有的离婚一样。那人看了看眼前这几张高深莫测的脸,完全明白了,不把他们想知道的全都说出来,这几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干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两条腿交叉起来然后又分开,开始说话,我是个有信念的人;这一点我们相信,警员忍不住插嘴说,我是说,这一点我相信,我有幸知道了你那封信的内容。警督和警司都微微一笑,这一拳击中了要害。那人诧异地看看警员,仿佛不曾想到会从那一边发起攻击,他垂下眼睛,接着说,这一切都与那帮盲人有关,妻子躺在那帮匪徒身子下面,我受不了,第一年还忍受住了耻辱,但最后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就分居,离婚了;奇怪,我记得听你说过,另一些盲人用食物作为支付给女人们的费用,警司说;是这样;因此我估计,你的信念,借用你那句铿锵有力的话,你的信念不允许你去碰你妻子以躺到那帮匪徒身子底下为代价给你挣来的食物。那人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不愿多讲,我能够理解,警司接着说,确实,此事太过隐秘,不便在陌生人面前泄露,请原谅,我丝毫没有伤害你感情的意思。那人看看警督,似乎在乞求救援,至少请他们用古代的木靴刑代替眼下更为残酷的钳夹刑。警督满足了他的愿望,使用了同样古老的不把受刑者吊起来的绞刑,你在信中提到过七个人的小组;是,警督先生;他们都是谁;除了那女人和她丈夫之外;哪个女人;就是没有失明的那个;领着你们走路的那个;对,警督先生;为了替女伴们报仇用剪刀杀死了匪徒头子的那个女人;对,警督先生;接着说;她丈夫是眼科医生;这我们已经知道;还有一个妓女;是她告诉你她是妓女的吗;据我回忆,警督先生,不是她告诉我的;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妓女的;根据她的行为举止,她的行为举止骗不了我;啊,说得对,人的行为举止从来不骗人,说下去;还有一个老人,他一只眼睛瞎了,戴个黑眼罩,后来去跟她一起生活了;跟她一起,这个她是谁;妓女;他们后来幸福吗;这方面我一无所知;总该知道一点;在我们有来往的那一年当中,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警督扳着指头算了算,还差一个,他说;说得对,还有一个斜眼小男孩,他在混乱当中跟家里人走散了;你是说,所有这些人都是在病房里互相认识的;不是这样,警督先生,此前我们已经认识了;在哪里;在医生的诊所里,我失明了,是我的前妻带着我到那里去的,我想我是第一个失明的;你传染了其他人,传染了整个城市,包括今天来到你家里的这几个访客;这不是我的过错,警督先生;知道那些人的姓名吗;知道,警督先生;所有人的;除了那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即使当时知道,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但记得其他人;是的,警督先生;住处,记得吗;如果他们在这三年里没有搬家的话;当然,如果这三年当中没有搬家的话。警督环顾一下这小小的客厅,目光停留在那台电视机上,好像指望从中得到启发,他说,警员,把你的笔记本交给这位先生,还有,把你的圆珠笔也借给他,让他把在刚才的友好交谈中提到的那些人的姓名和住址写下来,但斜眼小男孩除外,从各方面看他都无关紧要,可有可无。接过圆珠笔和笔记本的时候,那人的两只手不停地颤抖,写字的时候仍然颤抖不止,他心里对自己说,没有理由感到害怕,不错,警察到家里来了,但在一定意义上是他本人让他们来的,他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不谈空白选票的事,不谈反对国家的暴动和阴谋,不谈他写那封信的真正和唯一的原因。由于颤抖,字写得难以辨认,他问道,我可以用另外一页吗;想用哪页就用哪页,警员回答说。现在圆珠笔写出来的笔画比原来坚挺了,字体已经不再让他感到难为情。警员收回圆珠笔,把笔记本交给警督的时候,那个人暗暗自问,什么举动以及哪些话能博得警察的同情,唤醒他们的善意,让他们产生同谋感呢。突然,他想起来了,喊道,我有一张照片,对,我相信现在还在;什么照片,警司问;我们那个小组的照片,是我们恢复视力以后不久拍摄的,我妻子没有带走,说她再去加印一张,把这张留给我,说是让我不要失去对往事的记忆;这些话是她说的吗,警司问道。那人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要离开客厅,这时候警督命令警员,你陪这位先生去,如果他找不到,你要想办法,没有那张照片就不要回来见我。只耽误了短短几分钟。这就是,那人说。为了看得更清楚,警督拿着照片凑到窗户旁边。那些人站成一排,一个挨着一个,六个成年人成双成对,一对夫妇挨着一对夫妇。一眼就能认出来,右边这个是房间的主人,他的左边无疑就是他的前妻了,中间是带眼罩的老人和妓女,除去这两对,其他两个人只能是医生的妻子和医生了。那个像足球运动员一样蹲在他们前边的,是斜眼小男孩。医生妻子的身边有一只大狗,眼睛望着前方。警督打了个手势把那个人叫到身边,指着照片问,是她吗;是的,警督先生,是她;这只狗呢;警督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不用了,她本人会讲给我的。警督走在前面,出了客厅,随后是警司,最后是警员。写信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下楼梯。这座楼没有电梯,也没指望以后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