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的感觉 精彩片段:
第二部
第五章
她从防雨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交给了我,转身离开。
我回家后,又翻看一遍发给她的邮件。没错,我确实没有提出过要见面。好吧,至少没有说过那么多。
不禁想起我看到屏幕上显示出“血腥钱”这三个字时自己的第一反应。我告诉自己:没人死了呀。我只想到了维罗妮卡和我自己。根本没有顾及到艾德里安。
我还想起来另一件事:玛格丽特关于两类女人——棱角分明的女人和神秘的女人的理论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第二部分关于男人只可能被其中一类女人吸引的问题上,存在一个错误,或者说是统计上的纰漏。对我而言,维罗妮卡和玛格丽特都很有吸引力。
我记得在我青春期将要接近尾声的一段日子里,内心经常会因为各种冒险刺激的念头而陶醉不已。幻想长大以后这些得以一一实现。我要去冒险,探索,发现,邂逅一个个不同的她。我要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生活,过完一生。至于哪些人物我却不甚了了,唯一确定的是激情和危险,狂喜和绝望(更多的是狂喜)会悉数到场。不过……是谁说的“艺术就是对渺小生命的放大”?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的冒险精神早已渐行渐远。我绝不会追随青春期的种种梦想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料理自家的草坪,享受自己的假期,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时间啊……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时间啊……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们论据充分的决定仿佛就会摇摇欲坠,我们的确信不疑就成了异想天开。
维罗妮卡给我信之后的一天半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打开它。我等着,因为我知道她猜我应该不会等待,她希望我在她淡出视野之后马上用拇指揭开封口。可是,我知道信封里不可能装有我想要的东西:比如,行李寄存箱的钥匙,以便我找到艾德里安的日记。同时,我对她一本正经地宣称不应看别人的日记深表怀疑。我相信她烧掉日记,并不是为了维护那些草率建立起来的道德规范,而是要惩罚我在遥远的过去犯下的种种过错和失误。
她提出跟我见面,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为什么不通过皇家邮政呢,她不就能躲过一次不悦的会面吗?为什么要面对面?难道是因为她想看看我这些年的变化,即使这会让她不寒而栗?我深表怀疑。我又仔细回想了我们在一起的那十分钟——见面的地点,坐过的长椅,双方都想完事走人的焦虑,聊过的只言片语以及彼此的心照不宣。我最终得出了结论:如果她约我见面不是为了要做什么的话——不是为了交给我这封信——那就是为了跟我说什么,也就是她烧掉了艾德里安的日记。为什么选择在灰暗的泰晤士河畔说这些话?因为她能矢口否认。她不想把打印的电子邮件作为确凿的证据啊。如果她可以谎称是我提出了见面,那么说她否认自己曾承认犯了纵火罪也绝非是歪曲事实。
得出这个初步性的结论后,我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拿出信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信封上没有我的名字:也许是更便于否认?我当然没有给他。我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他不过是个邮件害虫,幻想狂,一个秃头的网络跟踪狂。
从带状的灰色阴影以及第一页的黑边这样的细节中,我看出这还是一份影印件。她怎么回事啊?难道她根本没有经手真正的手稿?然后我注意到上端的日期以及手写笔迹:这是多年前我亲手写的。“亲爱的艾德里安”,这是信的开头。我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然后站起身,拿起酒杯,把红酒倒回酒瓶里,酒溅了一地。然后又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我们多久才跟别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我们又是多久会对其调整、修饰,甚至巧妙地删剔?年岁越大,周围挑战我们的讲述的人就越少,很少有人会提醒我们,我们的生活未必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而仅仅是我们讲述的关于人生的故事。是讲给别人听的,但是——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
亲爱的艾德里安——不妨说,亲爱的艾德里安、维罗妮卡(贱女人,你好,欢迎读这封信),
嗨,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我祝愿你们无比快乐。希望你们缠绵相守,以给双方造成永久伤害。我希望你们后悔那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而且,我希望,在你们分手之际——你们最终必定分手——我给你们六个月时间,不过由于你们两人的虚荣心作祟,则可持续一年,我诅咒你们诸事不利——留给你们的是一生的凄楚,它会一点点毒害腐蚀你们往后的关系。我隐隐希望你们有个孩子,因为我坚信时间是复仇大王,没错,将报复施予一代代后人。不妨看看伟大的艺术吧。可是,报复必须有的放矢,那就是你俩(你们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艺术,不过是漫画家的信手涂鸦)。所以我又不希望你们那样。倘若让某个无辜的胎儿发现它原来是你们俩的崽子——请原谅这一陈词滥调——让它遭受这样的痛苦,那未免太不公平。所以,维罗妮卡,千万别忘了给他那细小的鸡巴套上杜蕾斯。或许你还没有让他越过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