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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½章世界史_九 阿勒计划

朱利安·巴恩斯
外国小说
总共12章(已完结

10½章世界史 精彩片段:

九 阿勒计划

一个晴朗的下午,你驾车沿着北卡罗莱纳州的外海岸行驶——这一段大西洋海岸颇似佛罗里达群岛,宛如佛罗里达群岛景观的简单预演。你从波因特港横跨科里塔克湾到达安德森,然后沿158号公路往南,很快便可抵达基蒂霍克。你可以隔着沙丘看到莱特兄弟国家纪念馆;不过,你或许会留待以后去看,不管怎么样,你到基蒂霍克后记住的不是这个。对了,请你记住这个:在路的右侧,即西侧,矗立着一条方舟,它那高耸的船头指向海洋。方舟有谷仓那么大,侧面钉的是木板条,漆成褐色。你从一旁经过觉得挺有意思,掉头看时意识到这是一座教堂。在通常你可以看到船名或许还加上注册港的地方,你读到的却是方舟的功能:礼拜中心,那上面写着。你已经听人说过在南北卡罗莱纳两州会遇到各种冗赘的宗教名堂,所以这方舟给你的感觉是一件原教旨派的洛可可式建筑,还蛮漂亮的,但是不行,你不能停车。

后来到晚上,你搭乘七点的渡船由哈特拉斯去奥克拉科克岛。早春寒意料峭,你觉得有点冷,夜色茫茫,水上一片漆黑,北斗七星像一把犁倒挂在头顶星光闪烁的夜空,像是环球公司电影里的画面。渡船也焦躁不安,船上的巨型探照灯照在前方二十码开外的水面上;渡船在红、绿、白三色航标灯之间颠簸航行,虽然声音很响,但不是很有把握。只有到这会儿,等你跨上甲板,呼吸稳定下来,你才会回想起那座复制方舟。它在那儿自然有其目的,如果你那时不只是快活地把油门上的脚抬一下,而是停下来想想,你也许就能悟出其用意了。你驾车到了人第一次升空的地方;而人家却向你提示一个年代更早、意义更加重大的事件,即人第一次下海。

一九四三年,斯派克·泰格勒换下幼儿短裤才一两年,便由他父亲带着到基蒂霍克。那时,这里还没有这方舟。你记得斯派克吗?得了,人人都记得斯派克·泰格勒。在月球上扔橄榄球的那个家伙。在月球上扔那见鬼的橄榄球的那个家伙?没错。全国橄榄球联赛历史上最远的一次传球,四百五十码以外从火山坑跳起双手接住。底线得分!他就是这么叫的,啪的一声传回来,传到我们地球上。底线得分的泰格勒,患颈部痛性痉挛的人都这么叫他,至少一两个夏天是这样。底线得分的泰格勒,把橄榄球偷偷带进登月舱(他是怎么做到的?)的那个家伙。还记得他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就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吗?“老想着要为印第安人队试一试,”他说,“但愿那帮家伙都在收看。”那帮家伙是在收看,他们还收看了他的记者招待会,他们写信给底线得分的泰格勒,问他他们能不能得到那个橄榄球,为此愿意付就是现在我们看来都是很可观的一笔钱。可是斯派克把它留在那个遥远的满是灰烬的火山坑里了——说不定哪个来自火星或金星的跑卫正好路过时会拿到。

底线得分的泰格勒:在北卡罗莱纳州韦德斯维尔凌空过街的横幅上,他们就这么叫他的,这是个只有一家银行的小镇,加油站只有靠兼卖烈酒才得以保本,略有盈余。韦德斯维尔骄傲地欢迎本镇最杰出的儿子——底线得分的泰格勒。一九七一年那个炎热的上午,全镇出动,万人空巷,泰格勒坐一辆掀去顶盖的影星大轿车从人群中驶过。连玛丽——贝思也到场了。二十年前,她容忍了斯派克的某些冒失举动,之后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两个礼拜。斯派克被选入阿波罗计划之前,她讲起他来时,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玛丽——贝思又一次向她周围的那些人讲起——在此之前她已经一再地重新唤起他们的记忆,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和斯派克,怎么说呢,很亲近。甚至在当时,她表白说,她就看出他很有前途,会走很远。他跟你走多远,玛丽——贝思,镇上一个尖嘴利舌的年轻已婚女子问道。玛丽——贝思开心地微笑着,像着色画本上的处女圣母像,她心里明白,不论怎样,她的地位只会抬高。

与此同时,底线得分的泰格勒已到了主街的顶头,在一家叫做“梳剪乐”的美发店边上拐过去,这家美发店还会打理你的长卷毛狗,只要你抓住狗的颈背。扩音喇叭里没完没了地唱着“我只是一个乡村小伙,知道回家的甜美和快活……”斯派克·泰格勒到处受到欢迎,这里来三遍,那里又来三遍。敞篷车慢速移动,因为在凯旋般巡回一遍之后,斯派克站到了车的后背上,好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大轿车每次缓缓爬过兼卖烈酒的加油站,加油站业主巴克·温哈特就喊:“快开,不然就抽油!”这是在学斯派克当年骂开车慢的人的惯用语,那是多少年前了,他们两个在镇上老是惹是生非。巴克连呼六遍:“嘿,斯派克,快开,不然就抽油!”斯派克长着壮实的身材,深色的头发,一副老伙计派头地歪过头来,挥手回应。后来,在韦德斯维尔餐馆举行市政午餐会,斯派克过去曾觉得那餐馆很壮观,可到这会儿,看着倒跟殡仪馆似的。荣归故里的英雄,头上是宇航员的小平头,身上是笔挺西装,开始叫人觉得不对劲,好像他是在装扮艾森豪威尔总统。斯派克在市政午餐会上讲了话,说不管你走多远,总是忘不了你的故乡。在座的认为这番话讲得很好,很得体,即席答辞的人中有一个甚至建议,为了纪念他们最可爱的儿子取得的成就,他们应该撤消韦德斯维尔这个镇名,改为月亮斯维尔。这个主意闹腾了几个星期,之后就无声无息地夭折了,部分原因是老杰西·韦德的反对,她是鲁宾·韦德最后仅存的孙女。鲁宾·韦德是个流浪汉,早在本世纪初,他认定这一带的地可能适合长南瓜。实际情况是,南瓜没长好,但现在总不能因为这一点而败坏他的名声。

斯派克·泰格勒在韦德斯维尔并不总是像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那样受人欢迎,也不止是玛丽——贝思的母亲一个人觉得他性情粗野,因而为大战结束过早感到遗憾,因为他们本来可以把年轻的泰格勒送到东方去打日本人,而不是跟半个镇子的人干。他十五岁那年,他们扔下广岛原子弹,玛丽——贝思的母亲对这一事件的哀叹完全出于本地的原因;可是,斯派克后来也有仗打,驾着F-86一直飞到鸭绿江。飞了二十八次,击落两架米格15。这足够在韦德斯维尔庆贺一番了。可是,泰格勒当时没有回去,之后的一段时间也没回去。一九七五年,他在月亮灰餐馆(这次改名居然得到了杰西·韦德的同意)第一次为募集资金作演讲时对此作了解释。他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每一种生命历程,都少不了出走和回归。出走再回归,出走再回归,就像艾伯梅尔湾的潮汐涨落,潮水逆帕斯科坦克河而上,直达伊丽莎白城。我们都随潮流出去,再乘潮流回归。听众中有些人大半辈子还没怎么离开过韦德斯维尔,因此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想法。杰弗·克莱顿事后说,那年他驾车通过费耶特维尔,绕过布雷格堡,到平赫斯特去参观世界高尔夫名人纪念馆,回到家还有工夫喝阿尔玛给他定好了量的啤酒,他并没有觉得像什么帕斯科坦克河里的潮水;不过,杰弗·克莱顿知道些什么,大家既然都搞不清楚,也就认为斯派克说得没错,因为斯派克不但出去见了世面,而且——按照老杰西·韦德本人如此叫人难忘的说法——还出到世界以外去了。

斯派克·泰格勒把他父亲带他去基蒂霍克的那一天算做是他一生中出走和回归循环的第一声棘轮扣响,那还是在复制方舟礼拜中心建造之前很久的时候。当时,只有平坦的跑道,而跑道上面是平坦开阔的天空,越过一条空空荡荡的路,路上好容易才看到远处有辆货车一闪而过,路的那边有一些平坦的沙丘,然后是波浪平缓的大海。别的孩子会受到喧闹的城市里唇膏和爵士乐的诱惑,而吸引斯派克的却是基蒂霍克平静单纯的陆地、海洋和天空。不管怎么说,他在另一次募款宴会上就是这么解释的,他们都相信他,尽管玛丽——贝思和巴克·温哈特当时都没听到他这样讲起过。

斯派克·泰格勒的老家镇上民主党势力很强,浸礼会势力更强。在他去了基蒂霍克之后的那个星期天,人们听到斯派克在圣水教堂外面对赖特兄弟表现出一种过于造次的热情,老杰西·韦德对十三岁的斯派克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如果上帝本意要我们飞,他会给我们翅膀的。“可是,上帝本意要我们驾驶,不是吗?”年幼的斯派克回答说,因为过于急切而略显失礼,还真的用手指着那辆刚擦亮的帕卡德车,他这位出言不逊的长辈就是坐着这辆车子从二百码以外赶来教堂的;这一来,斯派克的父亲提醒他,如果不是因为安息日,主的旨意很可能是要斯派克头顶上挨一下揍。韦德斯维尔的居民们记得,斯派克·泰格勒一九四三年那会儿跟人就谈了这些,而不是有关陆地、海洋、天空之类的。

两年之后,原子弹落在广岛,玛丽——贝思的母亲嫌它太早。斯派克发现,如果说上帝没给他轮子,那么,至少他父亲有时会借他一些。在温暖的傍晚,他和巴克·温哈特玩起他们的花样,在偏僻点的小路上盯上一辆速度很慢的小车,紧跟在它的后面,直到他们的散热隔栅差不多进了那家伙的车尾行李箱。然后,他们轻轻地把车调到一边,急速超过去,与此同时,他们俩齐声叫喊:“快开,不然就抽油,伙计!”还是在这辆车里,还是差不多这时候,斯派克瞪着巴望的眼睛对玛丽——贝思说:“可是,如果上帝本意不让我们用它,他干嘛把它放在那儿呢?”——这句话把他的事情误了好几个星期,因为玛丽——贝思的性情比年轻的斯派克更要服从教会,而且不管怎么说,他这种求爱方式在所有已发明的方式中也算不上是最打动人心的。可是,几周之后,斯派克发现自己在后座上轻声细语,“我真的认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玛丽——贝思。”这一招似乎很管用。

此后不久,斯派克离开了韦德斯维尔,镇上的人再听说起他来,差不多就是说,他在朝鲜那边开一架F-86佩刀喷气机,阻止共产党的米格飞机飞过鸭绿江。在他走到那一步之前,有过一连串的经历和情感变化,并非彼此都有逻辑联系。如果斯派克想把自己的一生简缩成连环漫画,他有时是想这么做,那么,他首先会看到自己站在基蒂霍克的沙丘上,向外看着大海;然后是抓住玛丽——贝思的乳房而没有遭到拒绝,心里想,“上帝不能因为这就把我打死,他不能这样”;再往下是在黄昏时和巴克·温哈特一起开车,等着早现的星星。当然还有对机器的偏爱,还有爱国思想,以及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他穿一身蓝制服看着挺精神的;但从某个方面说,他更加记忆犹新的还是较早一些的事情。一九七五年,他第一次做募捐演讲,说到人的生命回到起始之处,他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毫无疑问,他做得很聪明,没有把这种泛泛的感想转化成特定的回忆,否则,有一样事是可想而知的,这就是他多半不会从玛丽——贝思那里得到捐款了。

斯派克离开韦德斯维尔时,除了他父亲的汽车和一肚子不满的玛丽——贝思之外,他把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抛在身后。虽然他在所有的海军表格上都规规矩矩地填进“浸礼会”,但他并不想着主的指令,或者主的恩惠,或者得到拯救,甚至碰到他的一位飞行员同伴——见鬼,他的一位朋友——阵亡这样不幸的日子也不去想。一个朋友走了,但你并不需要用无线电来呼叫上帝。斯派克是个飞行员,是个讲科学的人,是个工程师。你可以在表格纸上承认上帝,就像你在基地里迎合上级军官一样;但是,当你奋力爬升,平展你的银翼,在鸭绿江以南的晴空翱翔时,这时的你才是你自己的本色,才是真正的斯派克·泰格勒,从一个在静悄悄的路上开着借来的汽车的孩子成长为在辽阔天空驾驶轰鸣的战斗机的小伙子。这时,你完全自己做主,也是你最孤单的时候。这就是人生,唯一能让你丢脸的人就是你自己。在他的F-86机头上,斯派克涂上“快开,不然就抽油!”的口号,用于警告任何恰好让泰格勒上尉撞上并紧随在屁股后面的倒霉米格机。

朝鲜战争之后,他调到马里兰州帕塔克森特河的海军试飞飞行员学校。等到俄国人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金星计划开始实施,斯派克自愿报了名,尽管他内心有几分——而且除了他,还有几个飞行员——认定他们最早的几次航天飞行很可能是用猩猩,见鬼,他们要用猩猩。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火箭上;你是一件运载货物,身上有电线接出去,你是一堆肉,供科学家研究。他没有被选入第一批的七个人中,内心有一部分并不对此感到失望,但有一部分还是感到失望了;等到下一批,他再次报名,被录用了。《费耶特维尔观察家报》登了头版,配了张照片,这一来,玛丽——贝思原谅了他,给他写了信;但是,因为看到他的新任妻子贝蒂这一段正好在吃醋,他装做已经忘掉了韦德斯维尔的这么一个姑娘,她的信便杳无回音。

一九七四年夏天,斯派克·泰格勒站在月球表面,抛出一个橄榄球,一传就是四百五十码。底线得分!这是在一段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没有分配任何特定的任务,到月球表面的两个家伙可以按自己的兴趣跟踪任何东西。斯派克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在月球上的稀薄大气层里橄榄球可以扔多远,现在他知道了。底线得分!航天控制中心传来的话音听得出来是纵容的口气,斯派克说他要跳过去把他的球捡回来,他的同伴宇航员巴德·斯托莫维茨也一样纵容他。他拔腿走在死气沉沉的月球表面,像身上插了管子的长耳大野兔。在斯派克看来,月球崎岖坎坷,破烂不堪,他搅起的灰尘像慢镜头一般回落,像是一片肮脏海滩上的沙。他的橄榄球躺在一个小小的火山坑边上。他轻轻地将球踢入干巴巴、空洞洞的坑里,然后转过身来看看他走了多少距离。登月舱几乎看不到了,好像又渺小又靠不住,只是一个玩具蜘蛛,带着呼哧呼哧发响的电池。斯派克在执行航天任务过程中不怎么想自己的事——不管怎么说,工作进度就是安排得不让你有内省的时间,但是,他突然想到,他和巴德(再加上还在控制舱里作空中回旋的迈克)就目前来说,离开其余人类是远得不能再远了。昨天,他们看到地球升起,尽管他们开一大堆玩笑,但这却是令人敬畏的景象,让你脑袋瓜转个个。此时,此地,他感觉身临万物的最边缘。他要是再走上十码,可能就从世界的最顶端掉下去,整个人倒过来一头栽入最深层的空间。他虽然知道,从科学上讲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斯派克·泰格勒当时感觉就是这样。

恰恰是在这一刻,有一个话音对他说:“去找挪亚的方舟。”

作品简介:

巴恩斯最有野心、最受关注的作品!

十篇故事,半篇随笔

写尽人类历史的可笑与失落

上次世界末日,一只木蠹混进挪亚的方舟中。它目睹挪亚的所作所为和书中记载大相径庭。方舟在人类历史上反复重现,它或是遭劫游船,或是泰坦尼克,或是核恐慌中的海上孤舟……这个偷渡客也并未离去,它冷眼看着历史如何被歪曲,歪曲的又如何成为“真实”历史;它附身于巴恩斯的妙笔,教他以篇篇奇文拼贴出一部看似荒诞,但振聋发聩的世界史。

作者:朱利安·巴恩斯

翻译:林本椿宋东升

标签:朱利安·巴恩斯10½章世界史历史英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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