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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博士_四十五

托马斯·曼
外国小说
总共51章(已完结

浮士德博士 精彩片段:

四十五

他被夺走了,离开了我们,这个奇特良善的人儿被夺走了,离开了红尘——啊,我的上帝啊,我还在拼命搜罗那些斯文的字眼,我这是何苦哟,这是令人发指的残暴,我见证了这令人发指的残暴,直到今天,这令人发指的残暴依然会诱使我从心底发出悲痛的谴责,甚至是激烈的反抗。他被令人惊惧的狂暴一把攫住,他在短短几天之内被一种疾病夺去了生命,这种疾病在当地已有较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这次发作是那么急遽,乃至善良的屈尔比斯大夫也为此深感震惊,他告诉我们说,处于麻疹或百日咳康复期的儿童很容易感染此病。

如果算上最初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上的波动的话,那么,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而且在这两周的第一周里,也没有任何迹象——我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有后来那种恐怖情形发生。那是八月中旬,外面正在热火朝天搞收割,需要的人手比平时多。而到此时为止,内珀穆克住进这幢农家小楼也已经有两个月了,完全成了大家伙的欢乐之源和开心果。然而,一场伤风却使得他原本清澈可爱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起来——他没有胃口,情绪低落,从我们见到他起,他就很爱睡觉,现在他比以前更加嗜睡了,诸如此类的现象,肯定也都是这讨厌的染病所致。无论是给他吃的、玩的,还是给他看画册、讲童话,不管你给他什么,他统统都说“有了”。“有了!”他一边说,一边表情痛苦地背过身去。此后不久,见不得光和听不得声响的症状也开始出现了,整个人同之前的情绪低落相比,显得更加烦躁不安。车子开进农庄的响动,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似乎都觉得难以忍受。“你们小声点说!”他喃喃地低声请求道,好像在做示范似的。甚至于能够发出好听的叮当声的八音盒他也不愿意再去听了,他一边在口里急切而痛苦地说着“有了,有了!”,一边亲手松开发条,而一见发条松开,却又会马上难受地哭泣起来。他在院子里和园子里躲避着仲夏的阳光,唯恐避之不及,他往屋里钻,猫在屋里揉眼睛。更叫人难过的是,你会看见他为了让自己好受些,挨个去找那些爱他的人,搂住他们的脖子求助,可搂不了一会儿,却又不得不绝望地放弃,离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而去。他就这样去抱住施魏格施迪尔大娘,抱住克莱门蒂娜,抱住女佣瓦尔特普尔吉丝,而且也出于同样的动机多次去抱住他的舅舅。只见他把身体紧贴到他的胸前,抬头仰望他,倾听他温柔的安慰,小脸蛋上也会露出虚弱的笑容,可随后不久,他的头就会一点一点低下去,越低越深,口里还同时喃喃说着“晚安!”——整个人随之滑落到他的脚边,滑落到地上,小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他的房间。

医生来给他瞧病。他给了他点鼻药水,又给他开了一种强壮剂的处方,但还是忍不住推测说,这孩子很有可能是得了一种更加严重的疾病。而且,他也在修道院院长工作室里向他的老病号当面表达了他的这种担忧。

“您这样认为吗?”阿德里安脸色发白地问道。

“我觉得这事很可疑,”人家大夫说道。

“可疑?!”

见他用如此惊诧和近乎惊恐的口气重复这个常用词,屈尔比斯不禁暗自思忖自己这话是不是真的说得有点过了。

“是这样的,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意思,”他回答道,“您本人可能看上去更好了,我尊敬的先生。您很牵挂这个小家伙吧?”

“哦,是的,”这是他的话。“是一种责任,大夫。这孩子是为了增强体质才被送到这乡下来给我们照料的……”

“就眼下的病象,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大夫回应道,“就眼下的病象来看,还没有任何依据作出令人不愉快的诊断。我明天再来。”

他果真第二天又来了,而这一次他可以说是太有把握对这个病例作出确诊了。其实,早在他到来之前,内珀穆克就曾有过一次突然的爆发性呕吐,并且开始发起烧来,虽然发热只是中等程度,但是,与发热同时出现的头痛却在不断加剧,而且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就变得明显地令人难以忍受起来。当大夫到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被抱到床上了,只见他用一双小手抱住自己的小脑袋,发出一声声常常是持续到最后一口气的叫喊,每一个听到这些叫喊的人——整栋房子里的人全都听得到——无不感到撕心裂肺。其间,他把小手伸向他周围的人,嘴里大叫着:“帮帮我!帮帮我!哦头疼!头疼!”随后,他又开始新一轮狂吐,吐得身体剧烈撕扯,吐得人东倒西歪,直吐到最后整个人重又抽搐着瘫倒在床上。

屈尔比斯检查孩子的眼睛,发现瞳孔已经缩紧,变得很小,并且出现斜视征兆,心跳加快,肌肉明显收缩,颈项也开始明显强直。这是脑脊髓膜炎,脑膜炎——这个好人终于说出了那个病的名字,同时尴尬地做出一个头侧向肩膀的动作,他希望大家还被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哟,他的科学其实在这致命的接触面前几乎完全是无能为力的呀。他在他的建议里暗示,说也许应该打电报把消息告诉给孩子的父母。如果有母亲在身边照顾,小病人很可能会感到安慰和镇静。他另外还要求从首府请个内科医生来会诊,他说他很愿意和这位医生一起来共同分担对这个可惜并非不严重的病例的责任。“我是个普通人,”他说道,“请一个更高的权威来这里一趟是合适的。”我现在认为,他当时所说的这些话是带着几分讥讽和忧郁的。不管怎样,脊椎穿刺他还是有胆量自己来做的,一是为了确诊必须马上做,二也是因为这是唯一能够减轻病人痛苦的办法。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已经脸色苍白,尽管如此,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坚持像平素一样以饱满的精力和忠实于人道的情怀,抱住在床上呻吟着的孩子,使他的身体呈弯曲状,直到下巴和膝盖几乎挨到为止,与此同时,屈尔比斯则把他的针头扎进分开的椎骨之间,一直扎到椎管里,只见脊髓液一滴一滴地从椎管里冒了出来。剧烈的头痛几乎是立刻就减轻了。如果头痛再度发作,大夫说——他知道,一两个小时之后头痛肯定会再度发作,因为通过抽取脑室液减压只能维持这么点时间,那么除了继续使用冰袋之外还应加服氯醛☾1☽,他开了该药的处方,而药却得到县城去取。

然而,穿刺后陷入精疲力竭的昏睡之中的内珀穆克却又被新的呕吐,被他的小小的身体的阵阵痉挛以及剧烈无比的头痛所惊醒,他重新开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诉和尖利刺耳的叫喊——就是那种典型的“脑积水叫喊”,这种叫喊,就因为它在医生的概念中是典型的,所以也就只有医生的神经勉强能够承受。对于典型性的东西,人们是无动于衷的,只有被理解为个性的东西才能叫我们失控。这就是科学的冷静。这种冷静并不阻止它的乡村门徒很快放弃他最初开出的溴化物和氯醛制剂,转而使用效果更好一些的吗啡。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既是怜悯那个备受折磨的孩子,另一方面也同样是为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在此我特别想到了一个人——着想。抽取脊髓液只可每隔二十四小时重复一次,而一次也只能缓解两个小时。一个孩子要痛苦地叫喊和翻滚扭动身体二十二小时,而且,这个孩子呢,他还会把两只小手掌合起来喃喃地说:“艾肖愿意乖乖的,艾肖愿意乖乖的!”我这里需要补充的是,对于当时目睹艾肖的人而言,最恐怖的也许是一个从属的症状。这就是他那天蓝色的眼睛开始越来越多地斜视、退色,这是由于伴随颈项强直而发生的眼肌瘫痪所致。这样一来,他那可爱的小脸就完全失去其原有面貌,变得极端狰狞,叫人毛骨悚然起来,此外,再加上这个遭遇病魔袭击的人儿很快就又开始不停地咬牙切齿,因而更是给人造成一种发疯着魔的印象。

第二天下午,冯·罗腾布赫教授,来自慕尼黑的会诊权威,被格雷翁·施魏格施迪尔从瓦尔茨胡特接来。因为他很有名望,所以在屈尔比斯建议的几个人中阿德里安选中了他。他身材高大,处世圆滑,本人还在国王时期就被晋封为了贵族,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的要价也很昂贵,他的一只眼总是眯缝着,好像在不停地做检查似的。他对使用吗啡表示不满,说这种做法可能会造成一种昏迷的假象,而真正的昏迷“其实还根本没有出现过”,所以他只允许使用可待因。他显然首先关心的是这个病例有一个正确的、在其各个阶段都没有被涂抹掩盖的病程。此外,对于他的这位对他毕恭毕敬的乡下同事此前所做的处置:遮蔽日光,头部上冰袋后置于高位,小心接触患儿,护理以酒精擦洗和浓缩食物为主,他在做完检查之后也证实是得当的,不过,他接着又说下一步将有必要通过插鼻管进食。他的安慰,大概由于他并不是在孩子亲生父母的家里,所以是坦率和毫不含糊的那种。他说,神志不清,合理的、没有因为使用吗啡而提早造成的意识模糊,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而且程度还将会迅速加重。到时候这孩子就会少受些苦,到最后就会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了。因此,即使症状再明显,也不要让自己太难过了。他还发善心,亲自做了第二次穿刺,之后便派头威严地告辞,再也没有来过了。

作品简介:

本书为德国大文豪托马斯·曼晚年最令人揪心和震撼的鸿篇巨制,作者本人也对其青睐有加,另眼相看,视其为 “一生的忏悔”,“最大胆和最阴森的作品”。在生前最后的一次接受采访中,托马斯曼非常明确地表示这本艺术家小说是他的最爱:“这部浮士德小说于我珍贵之极,它花费了我最多的心血,没有哪一部作品像它那样令我依恋。谁不喜欢它,我立刻就不喜欢谁。谁对它承受的精神高压有所理解,谁就赢得我的由衷感谢。

作者:托马斯·曼

翻译:罗炜

标签: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德国德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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