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杰克 精彩片段:
第十章
自从发明家(此时在德雷尔的头脑里它的第一个字母已经是大写的了)制造出他称之为“自动人体模型”第一批样品那个难忘的日子以来,已经近三个月过去了。因为那些无灯罩高支光照明灯,他的工作室简直像个医学实验室,的确,过去这里曾是医学实验室。示范表演在一个没有陈设的大房间举行,这个房间曾经用来存放尸体以及身体器官,爱开下流玩笑的学生(他们中一些人,并非所有人,如今已是受人尊敬的老外科医生了)经常来这里进行各种各样的纵欲活动。发明家和德雷尔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观看。
在灯光明亮的房间中央,一个约一英尺半高的胖乎乎的玩意,全身用棕色粗麻布紧紧捆束着,只露出两只血红的短脚。两只短脚是用某种橡胶和轮胎似的东西做的,穿着装饰着纽扣的儿童靴,来回走动,动作非常自然,很像真人;它神气活现地迈着小步,每走十步就转身,转身时会轻轻叫一声,听起来介于hep和help之间,其实是为了掩饰它机械装置发出的轻微嘎吱声。德雷尔双手紧抱着肚皮,怀着柔情观看着,就好像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客人关注着一个孩子——这孩子也许是他自己的小杂种——孩子第一次蹒跚学步,自豪的母亲在深情地观望。发明家留了胡子,现在看上去像个穿便服的东方神甫,他的一只脚一直不停地轻轻叩击,与小人的一举一动合拍。“天哪!”德雷尔突然高声惊呼,好像多愁善感的眼泪会随时夺眶而出。事实上,戴着风帽的侏儒的确走得非常引人入胜。它身上裹着的棕色布头只是为了体面。事后,当机械装置停止转动时,发明家解开裹在他的样品身上的布头,暴露出它的活动机件:关节和肌肉的精密系统,三节小而相当沉重的电池。即便在这第一个粗糙的样品中,也可以看出这一发明的一个特色: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那些电子神经系统和有节奏的电流输送,而是这个机器侏儒轻快而富有弹性、饶有风格但非常逼真的步态。可笑的是,机器侏儒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与其说它像个树林里的侏儒,还不如说它像个沉思冥想的数学家。这种动作的秘密在于“沃斯金”——一种非常特别的物质,发明家用这种物质取代了真人的骨头和肌肉——的灵活程度。这个原创“沃斯金侏儒”的两条假肢看上去像真的一样,这不是因为它们(机械“散步侏儒”毕竟不罕见,它们像兔子一样,在复活节或圣诞节前后的人行道上常可以见到)能迈开步子走,而是因为材料本身,由所谓的“生物电流”驱动,会一直保持活动状态——扭动、绷紧、放松,好像人体器官在活动,或者甚至有意识,双重波纹变为三重斑纹,像水中反射那样平稳。它行走时不会出现抽搐现象——神奇之处就在于此。德雷尔最欣赏的就是这一点,他对神秘的技术方面的反应却相当冷淡。狡猾的发明家先告诉他密码,然后再用编码方式给他解释密码。
“它的性别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当那个棕色小人在他面前站住时,德雷尔问。
“还没有区别开来,”发明家回答,“不过,一两个月后,就会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身高五英尺。”
换言之,侏儒必须长大。这不仅需要创造一种类似人类的腿,而且需要创造类似人类的优美身体和富有表情的脸。然而,发明家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解剖学家。因此,德雷尔为他找到了两个帮手:一个老雕塑家,他的作品十分逼真,比如,可以表现急性舞蹈病的特征;再比如,可以表现刚要打喷嚏的样子。另一个是生理学教授,为了解释众所周知的在自我设定的时间里苏醒的能力,他写过一篇长篇论文,文章首次描述了肌肉的“自我觉醒”,配以漂亮的彩色插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解释清楚。很快,这个工作室开始看上去好像那些医学院的学生又在用马驮着肢解的尸体四处走动。这个解剖学教授和那个古怪的雕塑家非常成功地协助了发明家。他们一位身体精瘦、脸色苍白、神经紧张,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还有个硕大的喉结;另一位神情安详,头上光秃秃的,戴了一个浆过的高领圈。他们的到来给德雷尔带来了无尽的乐趣,因为第一位是教授,第二位是艺术家。
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晰地想象到这个成熟、完美、衣着高雅的机器人在商场凸形橱窗里来回走动,在盆栽植物中间走动,然后悄悄消失,在幕后更换衣服,又悄悄回来,逗得客人们乐翻了天。这是一种诗意般的幻想,毫无疑问,是一种赚钱的买卖。五月中旬,他从发明家那里买下了专利权,价格相对低廉。现在,他在心里盘算——下一步怎样做比较好——按原计划将这些机器人在库达姆大街☾1☽巡回展出制造轰动呢,还是将发明卖给外国辛迪加:前者比较炫耀有趣,后者比较安全盈利。
正如许多商人一生中经历过的那样,一九二八年春天,德雷尔开始觉得自己的事业不知怎的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独立生存。他的部分资本处于一种持续盈利的运转状态,势不可挡,发展太快了;他似乎正在失去对自己财富的控制,似乎不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停止这个大金轮的转动。他的一半财富尚且安全,但是,另一半财富是他在某一年奇特多变的运气中创造的——那一年需要运气(尽管是小运气)和他特殊的想象力——现在变得太活跃,太流动。他天生是个乐观主义者,希望这只是暂时失控,他一刻也没有想到资本的这种加速运转也许会把幸运轮改变成运转微光;如果他用手停止了轮子的转动,那就证明这个轮子啥也不是,相反那只是它自己金色的灵光。但是,此时的玛莎比以往更加讨厌丈夫的古怪轻率和变化无常(尽管这种性格曾经帮助他富裕起来),她不禁担心,在她能够除掉他并且亲自阻止轮子的随意转动之前,丈夫也许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陷入财政灾难。
商场依然生意兴隆,但是利润却没有理所当然地稳步累积起来。最近,股票市场突然震荡。他赌了一把,但是输了,现在他又在赌。在所有这一切之中,玛莎预见到一种充满厄运的警示。她也许愿意准予他缓期受刑,以换取某种体面的交易,因为她承认她“相信他的嗅觉”,但是,玩弄股票实在是太危险。当每过一个月就意味着财富进一步缩水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拖延将他处以死刑呢?
在那个阳光灿烂、糟糕可怕的早晨,一从网球俱乐部回来,她就领着弗朗兹去书房看那把左轮手枪。她在门槛处朝房间尽头的那个书桌快速递了一个眼神,并同时令人几乎难以察觉地耸了一下肩膀示意:就在那里,在一个抽屉里,躺着他们实现幸福的工具。
“你马上就会见到它。”玛莎低声说,随后轻手轻脚地朝书桌走去。就在这时,汤姆大大咧咧、欢快地进了屋。“把这条狗弄走!”弗朗兹说,“有这条狗在这里,我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出去!”玛莎大声吆喝。汤姆耷拉着耳朵,向前伸了伸它温和的灰色鼻子,鬼头鬼脑地钻到一把椅子的背面。“不行,把它弄出房间!”弗朗兹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着说。玛莎拍拍手。汤姆钻入椅子底下,又从另一边跑出来。玛莎做一个吓唬的手势。汤姆及时往后一跳,带着委屈的神态舔了舔嘴,快步朝门小跑去。在门槛处,它回头张望了一下,随后举起一只前爪。不过,玛莎朝它逼近。狗屈服了,乖乖离开了房间。玛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一股强风“呼”的一声震响了窗玻璃。“现在可以了。我们快一点,”她有点恼火地说,“你干吗绷着脸站在那里?过来呀!”
她飞快地打开抽屉,拎起公文包。公文包底下,一样散发着微光的东西出现了。弗朗兹呆呆地伸出一只手,将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有把握吗?”他漠然地说。
他听见玛莎气愤地哼了一声,便抬头望去。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走开了。
“把它放回原处。”她站在窗前一边敲击窗玻璃一边说。怪不得威利要笑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