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 精彩片段:
第六章
奥兰多回到屋里。屋里悄然无声,一片死寂。她的墨水瓶,她的笔,还有她的诗稿,都还在桌上。当时她正在写着赞美永生的诗句,正准备写“世事如常,一切未变”,巴斯克特和巴托洛莫太太进来送茶,打断了她。可是,就在三秒半钟之后,一切都变了——她摔坏了脚踝,坠入了爱河,嫁给了谢尔莫丁。
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就是明证。虽然这枚戒指是她在遇见谢尔莫丁之前,自己戴上去的,但事实证明,它根本无济于事。此刻,她带着有点迷信的敬畏心情,把戒指在手指上转来转去,生怕它滑落下来。
“婚戒必须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才能发挥作用,”她说。就像学童一板一眼地背诵课文。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大,似乎是刻意提高了嗓门,希望某个可以给她忠告的人,无意中听到她的话。当她现在终于可以冷静思考了,她脑子里想的是,她的所作所为对当今的时代精神会产生什么影响。她迫切想知道,这个时代是否认可她与谢尔莫丁的订婚和结婚。她自己的感触自然更多。自从那晚在荒草地邂逅谢尔莫丁之后,她的手指再也没有刺痛过,或者说,那种刺痛根本不算什么了。但她不能否认,她心中仍然疑惑重重。没错,她嫁人了;但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长年在合恩角海域航行,这能算是婚姻吗?如果这个女人喜欢他,就算是婚姻吗?如果这个女人喜欢上别的人,那算是婚姻吗?说到底,如果这个女人最渴望的仍然是写诗,那算是婚姻吗?她心存疑惑。
她还是想验证一下。她看一眼戒指,又看一眼墨水瓶。她有这勇气吗?没有,她没有这勇气。但她必须验证。不,她办不到。那她该怎么办呢?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昏厥过去,可她一生中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
“统统见鬼去吧!”她大声说道,一副故态复萌的样子,“那就继续写!”
她把笔狠狠地插进墨水瓶,令她惊讶的是,墨水竟然没有溅出来。她把笔提起来,笔尖浸透了墨汁,但却没有往下滴。她挥笔写了起来。文思虽然有些迟缓,但毕竟一点一滴涌了出来。啊!这些文字有意义吗?她疑惑起来。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慌乱,唯恐手中的笔又像从前那样我行我素,玩什么恶作剧。她把写下的文字读了一遍:
我来到一片旷野,青青的绿草
在悬垂的贝母花冠遮盖下晦暗憔悴
蛇一般的花朵,忧愁哀伤,一派异域风采,
裹着暗紫色的纱巾,好似埃及女郎——
她在书写的时候,感到有某种神力(别忘了我们正在对付的是人类精神中最费解的现象)正在她身后窥视着她的笔端,当她写到“埃及女郎”时,那股神力令她停下笔来。那神力似乎拿着一把家庭女教师用的戒尺,把这段文字从头到尾点评了一番,说,“绿草”这个词用得不错。“悬垂的贝母花冠”——写得很妙。“蛇一般的花朵”——这种意象出自女性,过于生硬,但华兹华斯肯定对此备加赞赏;可是,“女郎”这个词?有必要用“女郎”这个词吗?你说你的丈夫在合恩角?噢,如此说来,用这个词就没问题了。
时代精神就这样体现在这股神力上,持续传递着。
如今,奥兰多已经从心灵深处对她所处那个时代的精神产生了敬意(因为刚才的一幕正是发生在她心灵深处)。举一个具体事例来说明,就好比——有一个旅人,因为知道自己的箱子角落里藏着一大捆雪茄,所以对那些网开一面、草草放行的海关官员万分感激。因为奥兰多极度担心,假如时代精神仔细检查她头脑里的内容,或许会发现其中隐藏着严重违禁的东西,并因此对她实施重罚。她无非是靠一些小伎俩,比如戴上婚戒,在荒草地里邂逅一位男子,热爱大自然,不冷嘲热讽,不愤世嫉俗,不当心理学家,以此表现出对时代精神的顺从,才得以侥幸逃脱检查,不然那些违禁品便会瞬间暴露无遗。她大大松了一口气,是的,她当然可以这么做,因为作家与时代精神之间的交易可谓奥妙无穷,作家作品的命运全都取决于作家与时代精神之间达成怎样的协议。奥兰多定下的这笔交易,令她自己的处境十分愉快,她既不必与时代对抗,也不必屈从于它。她既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又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所以,她现在可以写作。她已经写了,并继续写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