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 精彩片段:
第二十一章
在沙漠道尔逗留的余下日子里,我退掉已住了好几个月的房子,在当地为数不多的廉价居住区找了个按星期付租的带家具房间,然后找了份工作。就像存心要让科利·芒辛成为预言家似的,我找的活儿正是洗碟子。那是家豪华的饭店,以前我和露露不知在那儿吃过多少次。他们付的工钱是每星期五十五美元,这是笔很可观的收入。
我也可以干别的工作。正如芒辛说起过的,我可以做个路旁餐馆侍者,或做个停车场管理员,或者在这家那家旅馆里干点活儿,但我选择了洗碟子。八小时的上班,置身于蒸汽、油脂和高温之中,十指为刚出机器的滚烫盘碟所烤灼,眼睛因汗水浸淫而发红,对我来说犹如穷人享受土耳其蒸汽浴。一天的活儿干完后,我会在一家杂货店匆匆吃上点东西。那间店要价虽贵些,却是我能找到的最廉价的店了。我之所以在那儿打发晚餐,是因为比起在当地的廉价小饭馆里吃饭,可显得不失身份一些。我打工的大饭店不给雇工提供膳食,除非是某个友好的女招待尽可能给我帮助——芒辛最后一点预言也说中了——她会偷偷塞给我一份恺撒什锦色拉☾1☽或一份木莓酱桃子冰淇淋,我就置身于机器的阴影里,用浸泡得发皱的双手捧着吃,毫不影响洗碟机冲洗盘碟的节奏。而与此同时,洗碟机发出犹如念悼词的声音——那最简单不过的讲课声——在我心头不断激起怒火:外面的那些蠢猪们,那些富有的蠢猪们,吃饭非得用那么多盘子吗?
在机器的另一端,是个头发灰白、肩膀瘦削的五十多岁的洗碟工,他不断递给我周边残留肉卤的陶盘和沾有蛋屑的叉子。此人沉默寡言,我们共事好几个星期了,他说的话还不足一百个字。他干活的目的是为了喝酒,而喝酒又是为着送命,可像所有的酒鬼一样,他偏混熬得起,好歹活着。他酒醉后的不适,就像晨间所洗的衣服,晾在厨房日光灯的苍白光线之下。于是他上班的前四个小时里会频频呕吐,而后四个小时里又不断啃嚼残渣剩菜,这儿挑一片里脊,那儿拣一根刀豆,就像筵席过后麻雀准确地啄食金谷一样。但比起嗜酒,饥饿就算不上什么了,因此他会急切地等待着晚上痛饮一番剩酒。看他双手抓取食物不停地塞进嘴里,而将剩余的东西扫入工作台下的泔水桶中,我渐而妒忌起他来。在沙漠道尔我还从未如此妒忌过哪个人呢。他的活儿比我的轻松。我并不是因食物而妒忌他,我之所以忌恨是因为他所在的机器那一头温度比我这头低十度。在他揩干盘碟并将它们叠放进蒸箱时,那些盘碟都是凉的,而在我这一头,那些蒸箱在滚沸的水中嘶嘶作响,半死的龙虾做着最后的挣扎想爬出大锅。我再次体验到干最下等活儿所激起的恼怒。干这样的活儿时,想拥有一辆凯迪拉克车的念头肯定离你十分遥远,正如一位步兵不会去想,他如何能荣获一枚将军的星章。但恼人的是,在无数干着最下等活儿的人中,你近旁的这位干的活比你舒服轻松,比如说,始终做卫生值日,于是就可享受早上不必出操的好处。
我又孤身一人,并找回了那种到家的感觉。或者不妨说我从未离过家。下班之后,在那家杂货店吃过晚饭,我便回到租住的房间,洗上个澡——对穷人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因为全身长满了痱子,我会搽些爽身粉,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读报,直到沉沉入睡。我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星期,每晚心中都做着无谓的打算。我会花上一小时重温收支状况,随便哪个晚上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每周的开销最低可压缩到三十四美元,那意味着从我的工钱里扣除一切开支后,我每月最多只能节余五十美元。因此,一年只能省下六百美元,在省吃俭用六年零八个月后,我才能挣回那次和露露一起去赌了十二天所输掉的钱。这个想法令我沮丧不已,使我像个回忆伤心往事的圣徒,盘算着第二天的活儿是何等辛苦。
这便是我的全部活动。那三千美元积蓄差不多没动。我倒不是非打工不可,但既然露露已离我而去,我别无选择,只有坐下来开始学习创作,以便当一名作家。我感受到这份抱负所带来的忧虑。我做好了飞往任何地方的思想准备,如有必要,就去赤道,但人们随时都能找到赤道,而我也没有必要离开沙漠道尔一步。等待着我的是那家高档饭店厨房后面的锅炉和泔水桶,我像隐居一般埋头在那儿干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而后又五个星期,抑制着自己的精力,磨炼着自己的精神,以便让自己为那份我怀着宗教般敬畏之心看待的职业做好准备。而与此同时,罗曼司成了单身汉庭园里最有韧性的生长的花草,我始终摆脱不了那份甜蜜的遐想:有那么一天,露露会来到这家饭店,她会急匆匆赶来厨房,看到我系着洗碟工的围裙而大哭起来,她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我,于是你便会品味到最神奇精纯的魔法:你沉到底层只是为了获得动力以跃到上层。
但这故事不可能永远遐想下去,我的童话渐渐破灭在漫谈专栏里了。每天晚上我硬着头皮读电影之都传来的消息,以抵御痱子的疼痒。有关露露婚姻的报道很多,专栏作家们喜欢称之为“年度婚恋”。那些曾发表“为什么我梦想着特迪·波普和我——露露·梅厄丝撰”之类作者署名文章的影迷杂志,丝毫不觉得窘迫尴尬,却舍得为托尼和露露这只猪形大储罐提供大量篇幅。这故事因此类杂志滥用“吻”字而乏味得出奇。文中写道,每次托尼“吻”露露,或是露露“吻”托尼,那幸运者就会在他们的猪形储罐中投下一枚硬币。“罐儿很快就填满了,”露露或是她的媒体宣传员这样说,“弄得托尼和我老是缺零钱。”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或多大程度上是真的,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找了这份活儿后,就隐居一般再也不去拜访艾特尔、费伊、多萝西娅或我在这度假胜地认识的任何人。结果我竟相信起那些漫谈专栏。令人惊奇的是,这使得我不再相信什么神奇魔法了,我甚至想辞去工作开始创作。而最后,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去看望了艾特尔。
我本以为一切仍是老样子,因为我没出什么事,也就想不到会有什么事落在别人头上。在我想起艾特尔和埃琳娜等人时,我顶多想象他们正在我打工的那家饭店的一张桌子上默默用餐,多萝西娅和佩利在开怀狂饮,马里恩则正在拉皮条。然而,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那个晚上我去拜访艾特尔的时候,他正着手收拾他的东西,准备离开沙漠道尔去电影之都。他和埃琳娜已经分手,他说,埃琳娜现在正和马里恩·费伊住在一起。
我们坐着喝了好几个小时,他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对我说了,而我对听到的一切深感遗憾。他说得很详细,涉及自己或别人的地方都没有什么保留,我所听到的细节可以说与事实相差无几。他一开头便说,这全是他的过错。从多萝西娅的聚会一回来,他就明白对于克兰的提议,他必须拿定主意了。只有两种选择,他再不能拖延下去悬而不决了。他可以留在沙漠道尔,像一匹黑市良种骏马,羁系于芒辛的秘密马厩,或者他可回电影之都去。但和埃琳娜一起回去似乎没什么意义,她看来不配做一名从业人员的伴侣。他的思路沿着旧的轨道转着,根本没有作任何新的考虑。自艾特尔伏在埃琳娜怀中伤心流泪的那一夜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怀疑之中,他始终怀疑自己对她的那份温情。
这一点是那天早上他拿起话筒,接贝达的电话时才意识到的。一听是贝达,他才想到自己一直在试图忘却那次在多萝西娅聚会上他和贝达的谈话。但现在要忘却几乎已不可能了。贝达的声音往他耳中直灌。“听着,老弟,这事就由你定吧。不用客气☾2☽,今晚你和埃琳娜能来吗?”
“另外还有谁?”艾特尔问。
“我刚才是说,不用客气。一谈到埃琳娜那般令人愉快,齐丽亚便十分讨厌。”
艾特尔激动起来了。“喂,我会给你回电话,”他说,“我想与埃琳娜好好谈一谈。”
她的反应让他感到吃惊。他原本以为她会拒绝邀请,没想到她会忸怩作态。“你认为这一去会发生些什么?”她格格笑着,随即稍作正经地加了一句,“我们聚在一起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