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 精彩片段:
秦福小
在北京的电梯里,福小在电话里听见一个女声在问初平阳:“福小?是那个秦福小吗?”
这个女声是齐苏红,她举起扎啤对着初平阳跟前的杯子碰一下。他们坐在南大街“堂·吉诃德”酒吧的露天茶座里。晚上九点半,客人不是很多,但能看出三分之一都来自外地。这很好,说明沿河风光带的旅游业前景大好,这才刚开了头。她说:
“是吕冬高中时的女朋友秦福小吧?”
初平阳点点头。“那就说好了,明天去看吕冬。”
“我在外面等你。反正他也不想见我。”齐苏红说,“不说他了。婚姻其实挺没意思的,真的。房子的事你再斟酌,价钱没问题,我可以比他们高这个数。”她张开右手对初平阳摇了摇五个细长的手指头,“在河南,你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
在运河南岸,在理想的房价之上再加五万,的确不是个小数目。这里是淮海市的花街,不是北京、上海和杭州,据说这三个城市的房价飞升的速度跟“神舟五号”基本持平。初平阳约齐苏红出来,本意要谈吕冬;从他辞职到现在,才几年啊,吕冬,他的好兄长、好同事,竟然进去了。吕冬不是个开朗的人,也时常怯懦和忧郁,但这种文人中比较典型的性格离精神病院还是无限遥远的。但他此刻的确就在卢家仓。
全淮海的人都知道卢家仓不仅仅指的是一片野地。这地方在明朝时出过一个姓卢的大官,具体啥头衔记不得了,相当于今天的部级干部吧。大官多大贪,此人在老家掠了上千亩良田,丰收时谷粮满仓,“卢家仓”慢慢被置换成地名。多年后运河泛滥,一条支流淹了卢家仓,从此成了低地,可以放牧,可以养殖,但房屋不敢建,粮食也不再种,一片大野地,正常的人不喜欢往那里跑。“文革”结束后,卢家仓还闲着,政府就运了成千上万卡车的泥土和石头过去,垫高了两块地方,一块建了看守所,一块用作精神病院;这两种地方大家都不喜欢,都怕,那就放到荒郊野外。这个决策很快出了问题。精神病院和看守所做邻居,怎么想都意味深长;是精神病人要当犯人一样严加管制呢,还是犯人必须当精神病人那般对待?没办法,只好把看守所拆了,找另外一个地方重建,反正是纳税人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初平阳他们念小学的时候,卢家仓就只剩下精神病院了,学名淮海市第三人民医院。但淮海人还是习惯叫卢家仓。这号人就该送到卢家仓去;说的不是让他到卢家仓的野地去转两圈,而是说他脑子坏了,该进精神病院看看了。
刚提到卢家仓没几句,齐苏红就问起了大和堂。她很直接,想要。消息从哪里来的她没说,想用大和堂干什么初平阳也没问,作为淮海市住房建设局前办公室主任,她对这套房子的价值显然有充分的认识。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一起去看吕冬后,齐苏红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大半杯扎啤,分手时她说:
“平阳,不多说了,看在吕冬的份儿上,若有可能,考虑一下。最后一句,价钱不是问题。”
“堂·吉诃德”的音响里放着英文歌《昨日重现》。初平阳继续坐在藤椅上,他想在故乡的夜晚里多待一会儿。齐苏红的扎啤杯此时显得无比巨大,她具备了做更大领导的酒量。照她刚才喝酒的架势,不在舒袖之下。而舒袖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一个两岁男孩的母亲。他把橙汁推到一边,让服务员给他一杯和齐苏红同样的扎啤,酒量不济他也打算把这杯喝光,为吕冬和舒袖。
关于这两年的吕冬,从齐苏红那里得到的信息只有两条:一是头脑出了毛病;二是还跟过去一样瘦。前者初平阳不能随便质疑,他不是医生;人有旦夕祸福,吕冬的的确确是进去了。但后者颇可以疑惑,娶了妻生了孩子的中年男人,以吕冬那样坚决不运动的生活方式,肚子不起来真是怪事;现在进去了,那瘦下来总是应该的。初平阳的印象里,深度焦虑的人都有一双皮包骨头的大眼睛,深陷在世界后面,乖戾而又狂躁,那眼神能把火柴给点着了——这吕冬怎么依然保持了中学沿袭下来的好身材呢?从初平阳认识吕冬起,吕冬就很瘦,身材很好的那种瘦,身材好得让女生都嫉妒的瘦。
他比初平阳高两个年级,和福小、平秋一个班,高二分班时,福小和吕冬念了文科,平秋立志学医,选了理科。学理科之前,初平秋最讨厌的男同学名单里就有吕冬,原因之一是吕冬太女气(现在的时髦说法是有点“娘”。整天在女生堆里玩,女孩子的游戏他全在行,跳绳、打沙包、转呼啦圈、跳皮筋、踢毽子,在这些女生绝对优势的项目上,班上的任何女生都不敢断定自己一定就比吕冬强。一到学校运动会,初平秋就会说,该让那个烦人的吕冬参加女子比赛);原因之二就是吕冬的身材让人生气。初平阳怀疑姐姐是出于嫉妒,初平秋稍微胖了点。初平阳认识吕冬,完全是因为姐姐的诋毁。大男生没点阳刚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相当不体面的,那么,不男不女的人究竟是啥样的?初平阳特地拽上易长安去姐姐班的教室窗外看。他觉得姐姐夸张了,此人脸上的线条一点都不软,像连环画里的罗成,清秀里有股英气,眉毛浓黑,鼻梁挺拔,不管你用哪国的标准来衡量,他也是个爷们儿。不过第二次见到他,初平阳的确是挺惊讶,吕冬正和几个女生踢毽子,腰身之柔初,动作之复杂,鸡毛毽子在他身体前后左右精确地翻飞,每飞一圈都堪称花活,卫星绕地球转也不过如此。如果他不想停下来,毽子就可以永远飞下去,直到鸡毛踢光了为止。
更让初平阳叹服的是吕冬会打毛线。大到毛衣小到袜子和手套,平扣反扣正反扣阿尔巴尼亚扣,头头是道,大冬天坐在太阳底下可以和老娘们儿一争高下。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有这一手,听了让人心乱,觉得自己也被毛线缠住了。对初平阳这种手脚笨拙的人来说,绣花、打毛线是门高深的学问,他觉得吕冬是高人。好在初平秋分到了理科班,不再阴阳怪气地评说吕冬了,初平阳得以把这种敬畏保留了下来。成了朋友,初平阳忍不住打听吕冬技艺的源头。吕冬说,家里三个姐姐,终于盼来个男孩,小时候被当女孩贱养,为的是让他长命百岁。“在我家女人说了算,”吕冬说,“我妈是老大,我爸形同虚设。你要在女人堆里长大,你比我还心灵手巧。”好吧,初平阳想,尽管心灵手巧让人向往,还是生在女人堆外好,贾宝玉可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当的。
他们成为朋友是在福小出走之后。那天凌晨吕冬准时醒了,起码在物质上做好了跟福小私奔的准备。他备好了足够的衣服和钱粮,把十七年来的压岁钱一分不剩地取了出来。在他躺在床上盯着窗外逐渐透明的天空,最后一次犹豫是否践行诺言的时候,卫生间里传来母亲刷牙时的干呕声。母亲的更年期肯定提前了,一夜只睡半夜的觉,早早就爬起来洗漱,然后在院子里像野猫一样转来转去。吕冬想,等母亲出了门他就起来,不能让她听见。那天早上母亲的干呕声没完没了,除了一个出嫁的姐姐,另外两个姐姐和他们的父亲,不得不把脑袋塞到枕头底下。他们一致认为母亲的更年期反应越来越严重了。吕冬直挺挺躺在床上,拳头紧握,脚尖绷紧,身上一轮轮地出汗,他希望母亲早点结束干呕,又暗暗祈祷母亲一直干呕下去,把天给呕亮了最好。他有点怕,一想到远游之后举目无亲的荒凉,他就觉得自己的腰弓下来了,脊背老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他更害怕失踪以后,母亲像头母豹子一样大吼大叫,他确信不管自己身在河南还是湖南、广西还是广东,都能听到十七年来一直让他肝颤的声音。母亲是说一不二的人,在淮海市钢铁厂里她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在家她是家长。他觉得不仅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他还想后退,后退,后退,后退到一个让母亲终于满意的完美地带。母亲的干呕持续了一个小时,胆汁都呕出来了。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吕冬进去撒了一泡尿,简单地洗漱之后,从床底下拖出背包出了门,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