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 精彩片段:
时间简史
去四川出差的朋友青州,2008年5月12日被一座四层小楼压在了身底下。在他明白遭遇了地震之前,他以为房间摇晃是因为自己喝多了,中午一顿喝了一斤半,事成了,这酒喝得值。然后他觉得自己醉倒了,身体倾斜着歪下去,动作迟缓如同慢镜头,不像后来传闻那样,咔嚓一下世界在瞬间就变了。醒来之前我朋友青州最后的意识是,这酒真厉害,一个人倒下去全世界都跟着噼里啪啦响,没喝过这样的酒。在他长达十年的营销史中,喝过的各种酒不下千种,白酒、红酒、黄酒、黑米酒、绿颜色的果酒,国产的、进口的,名牌的、小作坊的散酒、自己酿制的私房酒,醉过很多次,喝出脂肪肝、酒精肝和十二指肠溃疡,胃小出血数十次,大出血四次,为此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尽管如此,他认为那些酒都赶不上今天喝的这个,不知道那客户从哪里弄来的,一个稀奇古怪的牌子。酒真是好,入口香,后劲儿足,喝完了还让你生出巨大的成就感:你倒下世界都陪着你一块倒下。
时间有多久他搞不清楚,醒来时发现胳膊腿没有了,想抬抬不起来,想伸伸不出去,然后才感到痛。他睁开眼,吓了一大跳,一块毛糙的东西杵在他眼皮上面,幸亏睫毛短,长一长就扫到那东西上了。那东西从脑袋一直覆盖到肚子以下,他只是凭感觉,呼吸一下肚子就顶到一块平整的东西上。这些年,他的业绩主要体现在大肚腩上。青州感到了痛,他闻到灰尘和水泥味,世界还在哗啦哗啦响,如在耳边又闷闷的仿佛远隔重峦叠嶂。他想,难道我一场酒喝出了地震?
根据救援现场留下的影像资料和青州的追忆,他被压在了一块楼板下。他要感谢那块与他对视近三天的毛糙的楼板,他住的那座四层小楼像积木一样散了架,整片废墟里就救出了五个人,楼板垫在了两边的砖头上,给了他一个喘气的空间,救了一命。
——惊恐吗?
——惊恐。
——比如?
三个月后,青州吊着石膏和夹板从医院出来,心灵恢复到先前的坚韧,开始回答亲朋好友的问题。他在叙述这场死里逃生的地震时,表情淡然目光渺远,那是死过了一回的人才有的旷达。
——一切事情都可以告诉你们。没什么不可说的。你问哪些惊恐?开始是对地震本身的惊恐。没有人告诉我在这里会碰上地震。唐山大地震时我才五岁,五岁的孩子只知道吃。我知道地震很可怕,但我真的不知道地震到底是什么样子,现在它来了,弄得我措手不及,我还没有醒酒呢。怎么能不怕。然后是对疼痛和死亡的惊恐。疼得要人命。你看看我的手和脚,当然你们看不见,我怀疑扒出来的时候抓一把下来可以直接当饺子馅用,如果你不嫌脏和恶心的话。那时候我怕死,怕死怕得要死。这些年我总想,如果死,就让我咯嘣一下死掉,别提前通知我,别让我等死。在楼板底下我觉得我在等死,我就很怕。后来?后来就不怕了。世界平静下来,一切仿佛自有安排,生死有命,要是你你也会想开的。我怕别的,怕孤独、寂寞和时间,漫长的时间。我从来没有想到,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它们会有那么长。长如一生。我在黑暗的黑洞里,就算我把眼睛睁裂开,看到的也就是昏暗毛糙的楼板,恢复到最原初的水泥板结之后的样子。我觉得我离所有人都很远,远得恍如隔世,远得我像被扔进了茫茫宇宙中的唯一的人。你记得俄罗斯的登月宇航员说的话吗?他说,彻骨的孤独。这个词真好,骨头每一点都被冰镇过的彻底的孤独。我想,还是让我死吧,我希望楼板不堪重负,顺顺当当地断开来,让时间和黑暗结束。死亡对我来说,是光明的世界重新开放。
——你没死。
——我没死。我差不多死了。
——能说说吗?
——当然能。我说了,能活过来,疼痛、死亡、孤独和时间都不可怕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我是说,到了后来,我饥饿和干渴,主要是渴,慢慢就感觉不到饿了。我喝了那么多酒,水开始报复我。无水可喝,想喝尿都够不着,一天之后,可能不止一天,我对时间的概念只有漫长,没完没了无始无终的漫长,没有别的概念,晨昏交割于我根本不存在。手脚流了不少血,我疲惫不堪。我睡了醒,醒了睡,身体像锈住了一样动弹不了。在梦里我都觉得自己要燃起来,眼角、嘴唇、喉咙、食道、肠胃、头发,整个身体都在冒烟,灵魂也在冒烟。你相信灵魂这回事吗?
——不信。
——我信。我亲眼看见他也焦渴,渴得冒烟,灵魂本身也像烟,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丝丝缕缕从我冒烟的头发里飘出来,在楼板下面逼仄的空间里连缀成一个可以随物赋形的另一个我。我看见他慢慢地渗出楼板,然后重新在废墟外面集结。我看见他离开废墟和地震,向车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