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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_第三十四章

贾平凹
当代小说
总共37章(已完结

高老庄 精彩片段:

第三十四章

石头突兀地说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让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干净的话。然后去南驴伯家,才走到那门前的菜地边,娘是老远地看见了南驴伯蹲在篱笆根晒太阳,悠悠的风把一些树叶和麦秸集在篱笆下,一只猫也卧在那里。娘心里顿时宽展了许多,才要近去说话的,三婶却立在山墙处往南边官路上张望。三婶的胳膊似乎一辈子都没有伸直过,她立在那里,衣衫破烂,头发灰白,双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只罐子的双耳系子,后就双臂弯着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软软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驴伯年轻时骂过三婶是猴变的话,无声地笑了笑,说:“你看啥哩?”三婶回过头来,没有表情,猛地惊得跳了一下,说:“哎哟,我石头来了!没看啥,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得得出门打工去了,要回来的。”娘见三婶又可怜兮兮了,忙拿话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风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该在外多呆,你也不拿个躺椅,就让他坐在湿地下!”三婶说:“他还能坐躺椅,自睡倒后,啥时候离过炕面子?”娘觉得不对,问:“他伯在炕上?”三婶说:“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来探望她爷了,把他们的龙凤胎也带了来,屋里吵闹得像过会的!”娘听说,赶忙进屋,南驴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两目失神,面无表情,心里就想:刚才篱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灵:魂灵要是离开身子出游,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阵发紧发痛,但没敢再说出自己的所见。竹青的女儿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红糖开水,四个儿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蹒跚走步,一会儿去抓桌上的碗碟,一会儿钻到柜下去翻一堆油腻腻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则还不会走,在地上爬,尿湿了,又自个儿以尿和泥,抹得脸上身上到处是脏,吵声一片,喊声一片,哭笑一片。石头去逗坐在竹青女儿怀里那个最小的女孩,见小不丁点儿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丑陋而又可爱,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扑叽叽拉下一摊稀屎,脏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个苞谷棒芯子刮了刮,从地上抓一把土到脏处揉揉,拍打着,说:夜里着凉了,吃得不多拉得却多,娘赶忙接了孩子,说:“真是抓个娃娃娘要吃三两屎的,你们竟一胎四个不知怎么个带呀?”那小女婿说:“能累死人哩!累倒还罢了,都是些张口货,迎的奶只够一个吃,那三个一天得熬几次苞谷米汤,把我都吃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经几辈都是单传,到我手里一胎四个,再累再穷心里受活哩!”娘说:“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龙凤胎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就生在咱这里,君武本事真强!”君武说:“强什么呀,我原先没想到能生四个,指望着生出一个龙种的,胖胖大大的,却四个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来,娘说:“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领到厨房去说话,这里太吵闹,你南驴爷睡不好哩!”几个人连抱带拉,把四个孩子引出堂屋,三婶从箱子里掏出一戳瓢柿饼来,给孩子们一人一个。给石头,石头没吃。

都拥在厨房里说话,石头却摇着娘的腿,说:“奶,你听有人叫哩!”娘闭了嘴,拿耳朵听,说:“是西夏叫哩!”大家都不说话,果然听见西夏在叫:“喂——娘!”前声拉得特别地长,后声却短而重。三婶说:“她也学会咱这儿的喊声了!”出得门来,见西夏在一棵柿树底下站着,一声声叫得紧。瞧见娘出了屋,也不过来,只招了手。娘碎步儿过去,说:“你咋不过来看看你伯呢?”西夏说:“我不愿在他家说那事,石头的舅出了事啦!”娘说:“啥事,和他妗子又吵架啦?他舅一辈子像个婆娘,两口子吵架,他妗子倒没事,他却寻死觅活的,去年还差点儿就上吊哩!”西夏说:“不是吵架,刚才来了人,说是从汽车上摔下来淹死了,要咱过去帮着处理后事的。”娘顿时手脚颤抖,说:“你快回去,我马上就来。”转身去了南驴伯家,只说家里来了客,推了石头便走。一进家院,心慌得更厉害,先熬了戒指汤喝下,静静坐了一会儿,浑身的虚汗退去,说:“人怎么这样脆的,说死就死了!是从汽车上掉到河里了?子路呢?”西夏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子路已经去了,子路让我叫你回来,叮咛着你不要去,在家呆着,我满村寻你寻不着的。”娘说:“可怜那瞎人就死了!石头他娘知道了没?”西夏说:“也不晓得,恐怕有人去通知的。子路的意思是石头也先不要去,你们婆孙俩在家,我得赶紧过去的。”石头唬着眼,一直一声不吭,西夏就拉闭了院门自个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说:“娘,娘,我穿这花衫子合适不合适?”娘说:“只要不是红衣服,不碍的。”西夏又拿了几片止痛片,返身去了。

石头舅家是三间土坯屋,院门完整,三面院墙却倒了两面,一朵纸做的白花就挂在院门脑上,几十人乱哄哄拥在那里。西夏过去看了,死人停放在堂屋前,在屋外横死的人,尸体是不能进屋的,一张草席盖着石头的舅,背梁原本是矮,草席也短得可怜,背梁的双脚就盖不住,一只脚上没了鞋,一只脚的鞋背上沾着泥水,后跟磨去了半边儿。门板上缚着一只大白公鸡,扑扑啦啦搧翅膀,草席上苍蝇就一群飞起来,又一群落下去。背梁的婆娘修子,头发乱得像个栗子包,坐在台阶上和三四个人说什么,说上一阵儿就哇哇地哭,被人劝住了,又挥着手开始争执,接着又哭。与修子说话的有蔡老黑,顺善,还有一个似乎是地板厂的人,西夏见过他和苏红在一起过,但叫什么,她不知道。那边几个人又说又吵又哭的,院子里围观的人就说什么话的都有,工厂里的那个人就说:“咱几个到屋里去说吧。”站起来进了堂屋后,又把门哐啷关了。立即有三四人附在门口拿耳窃听。这时候,夕阳已经坐在租甲岭上,最后的一道光抹在院门楼上,一个人就红膛膛着脸走进来,提了一大包衣服,几个老太太便接了,当下解开抖落,是一顶地瓜皮黑色小帽,一件白斜领衬衫,一件印着暗色铜钱纹的丝绸小棉袄,一件紫色长袍,一条白衬裤,一条棉裤,一双浅帮白底黑面布鞋,一双高腰袜子,两条裤管扎带,一枚系着红头绳的铁质内方外圆的清朝钱,一只四指长短的青玉做成的长形猪。老太太们说:“还好,还好,玉贵倒会买的。鼻塞耳塞和肛塞买了没有?”叫做玉贵的说“买了。”掏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五块小玉石,老太太们说“这玉是啥成色,是料石么。”玉贵说:“可以了,背梁一辈子也没见过玉的。好玉贵得很哩!”一个老太太就说:“将就着也行,这号事和盖房一样,没个穷尽的。骥林他娘,人呢?”骥林娘在她身后说:“在这。”老太太说:“你给剃头吧,水烧了没有?”有人在厨房门口应道:“烧了。”骥林娘手里早拿了一把剃头刀子,在门栓上备了备刀刃,叫人拿盆子盛了热水端来。蔡老黑从堂屋出来,说:“先不要给剃头换衣裳的,事情没谈妥,人就不要动!”骥林娘说:“事情归事情,人一死都得剃头洗身换衣裳的,总不能让背梁一身旧衣服上阴间路吧?”蔡老黑牙咬着下嘴唇,闷了一会儿,说:“那也行。”有人就间:“谈得怎么样吗?”蔡老黑说:“正较劲哩,姓方的再不松口,就不和他谈了,直接让他们厂长来,反正不达成目的人就不埋!双成呢,让双成搭灵棚么,没席没椽了,到我家去拿。把该买的啥都买下,咱的人死了,咱就要管,活着时村人把他不当回事儿,死了就给他最后红红火火过一场事!”说毕,和斜眼子双成嘀嘀咕咕了一阵儿,然后推门又进了堂屋。

西夏站在院里,作为拐把子亲戚,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些啥,给死人剃头洗身时,许多人都吓得躲开了,她凑前去,帮骥林娘端了热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几处有伤,流出的血差不多干了,头上却没有伤,但嘴脸乌青,样子丑陋而吓人。骥林娘一边剃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似乎在说着背梁,人活长长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阎王爷召你去,你就干干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顺善子路给处理哩。西夏就觉得头发刷刷刷地要立起来,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动手要去试试,但趴在胸膛上的一只苍蝇却就势停在她的手背上。这黑而丑的苍蝇是背梁魂灵的精变吗?它是来观察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着他的死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飞去,是对她忏悔活着时对她的脾气恶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苍蝇飞走,脸色煞白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在院墙角一阵儿呕吐。雷刚的媳妇香香见西夏吐了,过来帮她捶背说:“你不该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横死的,横死鬼厉害,别让他缠上你!”悄悄从墙边的一棵桃树上折下一截棍儿装在西夏的衣服口袋。开饭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声说:“西夏你也来了?你来了别人笑话哩!”西夏说:“笑话啥?”三治的婆娘说:“背梁是菊娃的哥广碑各都是可来可不来的,你来干啥你来还上礼吗,你给他上什么礼?!”西夏说:“人死了还讲究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阶上。香香低声说:“她说的屁话!你能来,旁人世人倒夸奖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饭店里帮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话就说背梁还欠她一元五角钱呢,现在死口无对了!啥号子人吗?!”西夏说:“背梁是给厂里做工死的,可我听我娘说过,他并不在厂里上班呀?”香香说:“他要力气没力气,笨手笨脚,又一副坏脾气,厂里才不肯收他当工人哩!今日随厂里的卡车去山上运木头,原本去装车的是福民四个人,可福民临走时家里猪病了,才让他顶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开出的路,前几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冲下来,路面就里头高外边低越发难走。装了车,做小工的一个机灵先坐在了驾驶室,另两个爬上车站在车箱前左右箱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里的,儿个人故意不让他搭车就把车发动了要走,车开时他在地上拉屎哩,见车开动,提了裤子就撵,当然是车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车的后箱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头上。他得意哩,还说:‘不让我坐,你们以为我坐不上来吗?’就吼了两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献,十个周仁命难全,周仁若把嫂献了,周仁不是人肏的!车过了一条沟,顺沟道走了一气,就开始翻青枫坡,路边是有个浸水泉的,水从石缝里长年往出浸,那里就有盆子大一个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饮的。车吭吭吩咏翻上坡,前边突然有一块才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挡路,司机猛一打方向盘,车身一颠,背梁就从车上弹到了坎楞上,从坎楞上又滚下来,恰好头朝下窝在水潭里。他被弹下去,司机不知道,车箱角的人也不知道,还说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驴叫唤!’车开到厂里,发现车上没了背梁,几个人就慌了,沿路寻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里淹死了。那是多点儿水么,脚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听得浑身发冷,又觉得不可思议,站起来见骥林娘已剃完了头,剥下旧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脱不下来,费了半天劲脱下来了,一边洗一边说:“人真是生有时死有地,命里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记起石头说过他舅下海的话,又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梦,要去那衣口袋里看看有没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钱,但她没有去,也没有说出口。擦洗了身子,换新衣,裤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么也穿不上,两条胳膊如棍子一样撑着,骥林娘用热水敷那胳膊时,搓了半会儿,仍不见软,就拿了一条白布,挽了套儿,一头套在死人脖子,一头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来,然后先穿两个袖子,再把衣服翻过头顶从后边拉下去,总算穿好了。西夏从未见过这样穿衣,在套白布绳的时候,她看见那死人的脸贴住了骥林娘的脸,而死人口里竟有水流出来,流在了骥林娘的右肩上,骥林娘还说:“这死鬼,我给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边有人说:“婶子,他把你衣服弄脏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骥林娘说:“我欠他娘的头!”旁边人就低低地笑,说:“是这样吧,把他衣服赔你,拿回去纳鞋底!”骥林娘说:“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小烟斗,一包烟末,一个挖耳朵勺子,还有一把零钱,数了数,说:“吓,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怜他早上去的时候,没买着吃一碗馄饨哩。”西夏哇地一声就哭了。

西夏一哭,人们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过来劝慰的,说西夏善良,心肠软,背梁的本家人都没见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说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为背梁死得可怜,眼泪再止不住,又呜呜地哭着从院子跑出来,一路回去。太阳骨碌碌从稷甲岭上滚落了,所有的村庄开始有了炊烟,炊烟一股一股从烟囱里往出冒,在半空里就混成了一片,又浓浓地沉下来,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过的水一般。西夏在烟雾里如在云里棉里,腿软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驻了脚让从田里驮粪归来的毛驴走过,谁家的小小窗口里有了男人骂女人声,女人打孩子声,孩子挨了打的哭叫声。出了镇街,遇见了娘和菊娃,还有坐着轮椅的石头,石头似乎并不愿意去舅家,将缠在头上的白布带拉下来挂在轮椅上,菊娃的怀里抱着一卷烧纸,好像很生气,诉斥着石头没情没义,你舅对你多亲多热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两厢相见,西夏扑在菊娃怀里放声哭,菊娃也哭了几声,倒擦了眼泪劝西夏。西夏说:“头剃了,衣服也换上了,灵棚正在搭着……我见不得那场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来了。”菊娃说:“他气过你,你还去看他,这已经够他的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谁在料理着,我那嫂子她……?”西夏说:“她和厂里人谈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头纸还没有烧……”菊娃沉了脸,要说什么,却不说了,推了石头就走。但石头却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说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气得又骂石头,打了一个耳光,石头没哭,再要打第二个耳光,娘挡住了,说:“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让他过去吧。”就让西夏推了轮椅和石头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头回来,烧了剩饭各自吃了,石头说困,自个儿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里。天黑严了,院子里这儿那儿都有响动,一响动就浑身发紧,她就大声喊叫了隔壁的竹青来说话。平日里西夏也是反感着竹青,今夜里却觉得竹青亲近,竹青给她又讲说村里的是是非非,说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时怎么打了个血头羊似的,麦花小时候一定偷过别人家的鸡蛋,所以头胎娃娃没长屁眼,银秀又是如何身懒口馋,麦里秋里粮食下来了上顿饺子下顿锅盔,海吃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家里就断顿了。院门外秃子叔在叫唤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墙喊“秃子叔”,问家里是不是摆了麻将桌?秃子叔说:“我家电线断了,黑灯瞎火的,打什么麻将?!”竹青说:“没灯那好么,有儿媳妇在,那就……”秃子叔说:“扒灰也是黑灰!”墙外的把话说到了底,自个儿呵呵地笑,墙内的倒没了趣味再说下去,低声骂:“这贼秃子!”说到小半夜,竹青张嘴打哈欠,说她回去睡呀立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过了一会儿,子路和娘就回来。西夏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子路说:“事情谈不拢,他妗子和蔡老黑坚持要五万元,厂里只应允一万元,双方数码差距太大,谈崩了。那个姓方的说事情谈不成,厂里就不管了,让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西夏说:“五万元是太多了,人已经死了,双方谈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安葬死人是大事,厂里人这么一走,事情砸了锅,他舅就不埋啦?”子路说:“一时恐怕安埋不了。”西夏说:“人在事中迷,可旁观的清醒,你得多说话哩。”子路说:“死的是石头他舅,我能不帮他舅说话?可索要那么多,理不端的,我劝他妗子,她倒还对我发脾气。她谋算着地板厂是有钱的单位,趁机会发一笔财的!她妗子只听蔡老黑的主意哩!”西夏说:“他舅死得惨,家境也可怜,但毕竟是意外伤亡,一般小工,人家是不会多给的。”子路说:“人家的理由是司机并不知道他爬上了车,厂里也没义务拉他回来,他是偷爬上车,从车上摔下去,与厂里没有多大关系,就是看着家境困难才额外地付一万元的,而这还是看了菊娃的面子。”西夏说:“菊娃姐咋说?”子路说:“她说一万元可以了,没想到她嫂子臭骂了她一顿,气得她在灵床前都哭昏了。今晚是谈崩了,看明日厂长怎么谈呀,我头痛先回来了,明日一早再过去吧。”说罢就进屋睡下了,西夏和娘又坐着唠叨到后半夜。

天明,顺善来敲门,咚咚咚,急得像狼撵了似的,一家人都起来,子路脸面有些浮肿,问夜里情况怎么样?顺善说,你走后,王文龙厂长是来了,从厂里到背梁家就那么点儿路,他却坐了小车来的,还带了厂里三个人,好像谁要把他杀了剐了似的。他把菊娃叫到一边,拿了那一万元,又加了五千元,说厂里对待自己职工从来也没超过万元的,而背梁是临时去装车的小工,如果付钱太多,厂里的规矩就乱了,更何况背梁的死是他私自扒车的结果,与司机和厂里毫无责任。这一万五千元全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也是以他的名义付的,希望背梁的老婆写一收据,钱收到后,一次性处理事故完毕,再不寻找地板厂。菊娃把钱拿给她嫂子,也原话照说了,她嫂子却把钱摔在菊娃脸上,骂菊娃胳膊肘子往外拐,难道为了讨好老板要嫁大款就不认自己的亲兄弟了?!开着门,叫喊着菊娃滚出去,再不要到她家来!当时院子里站满了人,修子骂菊娃的时候,都觉得她骂得过火了,过去劝阻,说:“你伤心糊涂了,话怎么这样说呢?”有人盛了一碗浆水让她喝。但厂长就生气了,说:“你不能听别人唆使,发死人财呀!”又把菊娃拉上了他的车要开走,蔡老黑就不满了,许多人也就不满了,围住了小车,纷纷叫嚷:“人死了,不让抵命就算饶了厂子,你还不愿给钱吗,一条人命就值那一万五千元吗?”“你狗肏的厂长钱拿汽车拉哩,让你掏出一捆你也不肯?”“放屁哩,说一万五属于他的资助,没有菊娃,那你就一分钱不给了?”“菊娃也真是,他想娶你的,你为啥不趁机给你嫂子多要些钱?他也算是未来的姑爷了,对亲戚都这么啬,那将来肯把钱都交给菊娃你吗?”“菊娃你跟他上的什么车,咱就是傍大款也不能忘了一母同胞呀!”厂长见人围住车,就让司机开了车走,蔡老黑一拳砸在车后箱,就砸出个坑儿来,车上那三个保镖便要跳下来,菊娃死死拽住,保镖没下来,车开走了。蔡老黑叫道:“让他们下来么,狗肏的还想打架,怎么不下来?一块上还是单练,我蔡老黑手正痒哩!地板厂来了,高老庄安生过几夭?他们是富了,他们凭什么富,占了我们的土地,用的是我们山上的树,山上的砍完了,咱后半生吃的喝的全让他们夺去?咱儿子孙子,儿儿孙孙以后就喝风屙屁去!太阳坡的林子砍了,派出所罚咱的款哩,现在厂子的车弄死了人,派出所的人呢,那镇长呢,狗大个影儿都不见了!瞧瞧,有钱就那么嚣张,占了我们的土地,抢了我们的资源,现在又夺了我们的人,他王文龙有什么资格把菊娃带走,他要把菊娃带到哪儿去,欺负高老庄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吧?!”他在院子里咆哮哩,问谁跟他去厂里要再说个明白,院子里就有人响应他,他们就把背梁用门板抬了,说:“死了人厂里不管,就把死人停放到厂门口!当下抬尸到镇街上,几十人一哇声地喊,锣也敲得咣咣响,人就越来越多,都在说:死了人厂里不管?天下哪有这等事?!那些曾经被厂里除名的人就成了骨干,而更多的人要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一多,骨干分子越发来劲,群情就这么激发了,呼呼隆隆去了厂里。顺善说:“这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武斗是一样了么,人人脑子热了,控制不住了!前年县上来的气功师讲什么气功场,我那时还理解不了什么是场,现在我知道了!当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招手,几百万人都哭呀叫呀,疯了似的,这就是有了大气功场么!蔡老黑那么一起头,人都去了,谁要是不去,谁就好像不配做高老庄的人了!我一看众怒难犯,有了气功场了,我也不好再劝说,也跟了去,走到半路,我想这一去非出了乱子不可,我是党员,我又是人大代表呀,我就在上厕所时溜跑了的,跑来向你报个信儿,人在事中迷。子路你是清醒的,你说这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去找镇政府和派出所,但我知道前天下午吴镇长是到县上开会了,朱所长他娘昨天过七十大寿哩,也不知今天回来了没有?”子路先是听顺善讲菊娃的嫂子当众辱骂菊娃,也就忍不住恨那修子,骂起修子昏了头,狮子大张口,哪有索赔五万元的理儿,得得死时才给了多少钱,背梁成了什么革命烈士不成?但顺善说到了王文龙把菊娃拉上了汽车,猛地就出了一头汗来,心里想:这不是完完全全把他们的关系暴露给公众了吗?菊娃口口声声说与厂长是朋友,可这个时候她倒听厂长的话,厂长又敢拉她上车,这关系就不是单单朋友二字能解释的了!子路一时心口针扎一样地发疼,脸也涨红,不敢看顺善也不敢看西夏,低了头只是大声吸鼻涕。西夏从口袋掏了手纸递给他,他擦了鼻涕,却又想,这也好,她毕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了,这么久的日子他之所以灵魂不得安妥,就是担心着菊娃的日子难过,而后半生的日子更难过,如今他们能这样公开他们的关系,她真的选中了王文龙,以后的生活倒比自己更好,那他也就安然了,平平静静和西夏活人了。这么想过,脸色恢复了常态,头上的汗水也不再大出。顺善瞧着子路木木呆呆的样子,说:“子路,叫你拿个主意哩,你倒成没嘴的葫芦了!”西夏说:“他有什么主意?!事情八成得弄大了,蔡老黑早就谋着起事呀,正好碰上背梁死,我看去厂里不仅仅是要讨说法,怕就轰了厂子哩,当然得找镇政府和派出所!”子路说:“你没听顺善说镇长在县上开会吗?”西夏说:“蔡老黑怕正是知道镇长不在高老庄他才敢这么闹的。吴镇长不在,就找朱所长,朱所长即就是也没在,所里总还有警察吧?”子路说:“让派出所去抓那些人?这是民事纠纷,若让警察去弄出个敌我矛盾来,你还嫌不乱吗?”西夏说:“真要是乱子怎么办?!”子路说:“去去去,这事你不要管!”西夏也生了气,转身去厨房烧洗脸水了。子路和顺善叽叽咕咕商量了一会儿,派出所不能找,子路就要和顺善一块儿去厂里看看,但顺善却说他不去,子路便到厨房来叫西夏和他去,西夏说:“别叫我,我不管的!”子路说:“你在人面前倒能比我会说话,求上你了你就拿架子?!”西夏也就不再烧水,胡乱地梳了头发,叮咛娘不要出门,石头醒来了也不要把菊娃的事告诉他,两人就出了门。

才走到村口大土场上,坡坎上许多人小跑着往镇街方向去,有的一边跑一边系衣服扣子,有的跑过那一片栽着篱笆的地边了,又折回头,在篱笆上使劲地抽拔了一根木棍,然后在空中霍霍霍地挥了几下,吃喝着去了。来正也跑过去,上一个地塄,先想着一个跃子就能扑上去的,但用力小,身子到了塄下,又站住了,连跃扑了几次,几次都没成功,腰里的腰带一头就溜下来,叫撵他来的三个孩子拽住。来正说:“都回去,都回去,你们去干啥,骂仗没好口,打仗没好手,寻着挨乱棒槌呀?回去!”自己就后退数步,一个跃子扑上了地甥。瞧见子路和西夏了,说:“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叫我,我和地板厂也不共戴天哩!”子路说:“去是给厂里施加些压力,不是要武斗的,你别疯!”来正说:“这是策略,这我懂,电影上国共谈判,是先兵临城下了才谈的!”子路说:“来正,你不要脑子热,你和别人比不得,你是娃娃还小哩。”来正却说:“这我知道,咱也是为了孩子们而战!”自个儿先跑前去了。清早也热哄哄的,西夏额上就沁了汗,一边小跑一边对子路说:“头发乱了吗?”子路说:“又不是去赶会呀!”西夏说:“总是出门见人么,只要你不嫌丢了人,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在外行走或跑动,胸挺着,松了腰,收紧着屁股,姿势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顺眼高老庄的女人手乍拉着,敞了怀,咕咕涌涌走路,但她这样的姿势小跑,速度却撵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换得快,就已经拉开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来歇脚喘气。田野里,越来越多的人抄着近道儿往镇街跑,孩子们更是快乐得如过年过节,他们在大声地叫喊着跑在前边的父亲,他们的母亲又在后边大声地叫喊着他们,三条狗,五条狗,十条狗也夹杂在人群里跑,吠声暴烈,时不时那黄的白的黑的身子就腾空跃起。

晨堂也挑着一对粪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来到学校的厕所里去偷粪的,偏偏厕所里蹲着来顺,来顺说:“你怎么到学校偷粪了?学校里的粪喂着三头猪的!”晨堂没有理他,只是拿铲子在蹲坑里铲。来顺又说:“我得给校长说了!”晨堂说:“我卸了你的腿!”来顺突然意识到庆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谄笑了,说:“其实校长没在呢。”晨堂说:“你来,把那个坑里的铲到筐里!”来顺果然过去铲了,说:“每天早晨你来早些,老师都没起床哩。”晨堂说:“老师不起床,大门也不开的。”来顺说:“你来了往我宿舍门口丢个石头,我听见了给你开门。”晨堂说:“我没你那习惯!”说得来顺脸红成火炭。但晨堂挑着粪筐离开学校的时候,来顺却说一句:“晨堂哥,你没去地板厂?”晨堂问去地板厂干啥的,来顺就说了刚才见一群人抬着背梁的尸体去地板厂闹事去了,晨堂听罢,立马转身往地板厂来,半路上见了那么多人,又挑着粪筐,绊绊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来了!屎来了!”众人忙躲闪出条道儿,让他过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里又不是戏场子,谁给你屙呀尿呀?!”晨堂说:“我臭他地板厂去!”

在镇街东的丁字路口,老头老太太和妇女儿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里,有的拿着线拐子拐线,有的纳着袜底,一会儿这一堆往前跑,一会儿又一簇跑后来,西夏在那里见着了她许多认识的人,譬如三婶,骥林娘,香香,麦花,银秀,三治的秃头婆娘,理发店的小姑娘,还有庆来家的,庆升家的,还有蔡老黑的老婆。她们都说:“你来了!”个个并不是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亲热,似乎是来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闹声越来越大,那些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后,这一排那一片的树木、麦秸垛过去,穿着黑与灰衣裤的农民就拥挤在工厂的大门外,人的语言是声的节奏的效果,而人一多,节奏一乱,什么语言也没有了,只是嗡嗡轰轰如风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后墙根,前边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后跑,这边的一跑,屋前屋后和远处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刷地也跑,一个人竟与西夏撞了个满怀,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问:“前边怎么啦?”西夏没好气地说:“你从前边跑过来的,你问谁呢?”话未落点,人群又蜂一样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见过的那个光头站在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都集中到一块儿!集中到一块儿!”西夏忙叫:“喂,喂,光头!”光头吃了一惊,跑近来说:“子路呢,他没来?”西夏说:“早来了,你没有见到吗?怎么样呀,厂里什么意见?”光头说:“厂大门关了,王文龙装乌龟王八蛋哩,前边砸门,往厂院子里撂石头瓦片,厂里也往这边扔石头哩!”西夏说:“石头瓦片长什么眼睛,砸着谁怎么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挥的吗?”光头说:“他在前头抬着尸体哩,你不要去,打着别人没事,可不敢打着了你!”

但西夏还是往前去,她己经走过了那座房前,从房前到工厂的大门口有一百米远,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压压站满了人,一场石头瓦片的对抗战似乎刚刚有了间歇,厂大门前是一块块石头、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声喊:“王文龙,你出来!”“苏红,你出来!”喊声节奏起伏,偶有尖锐声在叫:“王文龙我肏你娘,你不出来是嫖客肏的!”就惹得一阵哄笑,接着却有一声高呼:“地、板、厂——滚出高老庄!”西夏听出是蔡老黑的声,随之数百上千个声音像是城市足球场上的呐喊:“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天空中就出现了石头瓦片在飞,工厂的铁皮大门就咚哩咚吮响,有厂院墙上的瓦掉下来破裂声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声,随着石头瓦片的越来越密,人群也慢慢向前移动,突然间厂院里又飞过来一阵木棍,石块,人群又哗哗往后退,有人捂了头跑到了房的山墙根,血从手指缝里往下滴,几个妇女忙过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鸡毛!拔鸡毛!”一家院中的鸡飞狗咬,有人拿了鸡毛来按在了伤口上。五六个人从另一家院子里跑出来,是抱着了一摞簸箕,很快从人群传过去,最前边的人一手举了簸箕顶在头上,一手在奋力掷石。庆来出现了,他精光着上身在喊:“狗日的,他们从厂里往外砸石头了,快,快,妇女儿童们都捡石头往前递!”立时后边的人分成了三拨,在地上、墙头上捡小石头,搬砖块,然后手拿着怀抱着笼子提着往前送。庆来已经发现了西夏,但他没有理她,大声叫:“黑娃黑娃!”跑来的黑娃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激动地说:“庆来,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庆来说:“文成在哪儿?”黑娃说:“我从西边的院墙下往里扔石头哩,文成正翻院墙往出跑呀,他一跳下来我就按住了,他说‘我是文成!’我说:‘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个汉奸狗腿子文成哩!’他扑起来扯我袄领,我一脚踢在他交档,我把他狗肏的肏踢了!”庆来说:“打他干啥,他又不是王文龙!”黑娃说:“可他是厂里的会计呀,他给王文龙管账的!”庆来说:“打了就打了!”一把夺过了簸箕扔给了西夏,对黑娃说:“你保护着她,别让她乱跑!”说完自己往人群中去了。庆来把簸箕扔给了西夏,西夏还没回过神的,那黑娃已拉着她往后跑,西夏说:“你别管我,厂门开了我要去见厂长的!”黑娃说:“王文龙这阵儿能开门?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的,你这么高,石头专寻着你打哩!”黑娃扯着西夏的一条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门口,往里一推,哐啷倒把门拉闭了。

院子里也站了许多人,顺着一架木梯往屋顶上爬,西夏也跟着爬上去,屋顶上的瓦片就被十多个人踩得嚓啦嚓啦响,她终于看见了发生冲突的全现场,那工厂的铁门仍关着,能看到厂院墙里有人在出没,扔一阵石头木块就闪到楼房角去,扔出来的东西有的砸伤了厂院墙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来落在空地上,被外边的人拾起又扔进去,天空中就是雨点般的杂物飞来飞去。蔡老黑他们站在人群最前头,身边是两条凳子上架放着门板和门板上的背梁,有石块瓦片飞过来,蔡老黑他们就跳在门板下,然后猫了腰,提着石头瓦片的笼子跑动着向厂院墙里扔。屋顶上有人急了,就开始揭瓦往下扔,一边喊:“往前线送弹药!”屋主则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吗,让你上去看热闹也罢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来!”屋顶上人说:“你真小气,赶走了厂子,你什么没有?”屋主说:“厂子没来时我又有个球哩?!”屋顶上人说:“旺叔,你不顾大局哩!”屋主说:“我顾大局谁顾我哩?下来,都下来!”屋顶上的人都下来了,西夏也就下来,她听见屋主恨恨地说:“女人也上我的房?!”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样子工厂不会开门了,王文龙和苏红不得见到,就只有去劝说劝说蔡老黑,停止这种对打,但怎么也找不着子路,而听见有人在说:“王文龙跑了,王文龙拉着菊娃坐车从厂后门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这是真话,却见人群呼啦啦拥近了工厂大铁门,果然再也没见厂院墙里往外扔东西了。大门先是被人用石头砸,发出哐哐的声音,接着被人喊着号子往上抬,但大门没有抬开,庆来就弯腰趴在墙根,雷刚踩着庆来的脊背和头往墙头上爬,爬上去了,咚地一声跳下去,从里边打开了大门,人呼地拥进去。西夏顺着人群一到大门口,她立即像架在了浪头上,双脚并不挨地就被挤进了院门,她看见那座二层的办公楼的门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层楼上已没有了一个人。人群就在院子里骂:“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砸,把这电锯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群人过去用木棍砸那三台电锯设备。西夏第一回进这院子,院子到处堆放着木头,电锯棚里的木头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页的,解成木条的,木屑,刨花,锯末一堆一堆。那电锯就彻底被捣毁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几下没撞倒,丢下原木却抱起一大捆解开的木条就往厂门外跑。一个人这么干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东西往外跑,满院里的人喊:“拿!为啥不拿?他们不是富了吗,我们也应该富的!”有的扛了木头,有的抱了草绳,有的拿了大锤和锯子,有的竟把楼前的铁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里去扛那装在了纸箱里的地板条。晨堂在众人冲进厂内的时候挑了他的粪筐也进来的,他已经不在惜他粪筐里的粪了,用铲子铲着往大铁门上涂,往办公楼的一楼窗子上涂,黄蜡蜡的臭屎令人反胃恶心。正当他将一铲粪拿着去涂在食堂门口的水缸上,身后一时没了鼓掌声和叫好声,扭过头来,满院的人都在抢拿财物,便顿时丢了粪铲,从食堂窗口跳进去将那瓷盆铝锅,铜勺铁壶抱了一怀,又从窗口跳出来,一边往粪筐那儿跑,一边有东西掉下来,叮咣咣惹人。已经有妇女眼红了晨堂,问:“哪儿的?哪儿的?”伸手就夺,晨堂拱着腰打转转,一脚将粪筐踢翻,倒出了粪去,遂哐地一声将怀中的东西一尽儿丢进筐里,说:“你还要?你还要?!”妇女就不夺了。

西夏在人群里被撞倒了几次,那么多认识的人,她叫谁谁也不理,终于看见了蔡老黑和雷刚,还有那个留着长发的瘦脸男人和狗剩,四个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电锯棚的柱子,她跑过去抱住了柱子,说:“蔡老黑,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还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说:“谁叫他王文龙不敢见群众?你不让群众出气怎么办?让他跑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雷刚狗剩和那长发瘦脸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说:“我们可以不撞了,但群众是自发起来的,能制止谁去?什么是怨声载道,什么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龙来看看么,他吴镇长也来看看么!”电锯棚的柱子终是歪斜而没有倒塌,但有一股烟冒起来,棚南角的刨花被点着了,立即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作品简介:

讲述了大学教授高子路回到高老庄与往昔故人之间所发生的错综复杂的情感纠纷,体现了封闭守旧的环境所导致的人的退化和改革开放对人的改良。高老庄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村庄,据说那里的人是最为纯正的汉人,可是却偏偏矮小而粗俗,甚至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与高子路的妻子对村庄的退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高老庄是高子路的故乡,为了给父亲做三周年的祭奠,高子路同妻子西夏从省城回到了故乡。原本接受高等教育成为大学教授的他回到村子后,再次接触到旧的文化、旧的环境和旧的人群立刻使他回到了从前,开始变得保守、自私。此时的高老庄俨然成了一面魔镜,照出了高子路骨子里所固有的习惯,各种冲突和矛盾接踵而至。

城市中的高子路携妻西夏返回了故里高老庄,与离婚未离家的前妻菊娃、地板厂厂长王文龙、葡萄园主蔡老黑,以及苏红等发生了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于是演绎出了原始野性性欲与现代两性观念、自然经济与商品经济、封闭守旧而致人种退化与改革开放而求人种改良的深层次文化冲突。

沉重的历史感。浓郁的西部山村生活气息和强烈的现代意识,构成了本书的鲜明特色。

作者:贾平凹

标签:贾平凹高老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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