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追日_第一部 2000年

伊恩·麦克尤恩
外国小说
总共7章(已完结

追日 精彩片段:

第一部 2000年

他属于那个阶层的男人——可能有点讨人嫌,通常秃顶,矮胖,聪明——对于某些美女倒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或者说他相信有,而且越想越觉得似乎确有其事。有些女人相信他是个亟需拯救的天才,这也有点作用。不过,此时此刻的迈克尔·别尔德,心眼窄,没快感,横竖一根筋,死活提不起劲。他的第五次婚姻快完蛋了,按说他应该知道如何举止得体,如何放眼未来,如何承担责任。婚姻,他的婚姻,不是向来潮涨潮落,后浪推前浪的吗?这一次有所不同。他不知道怎样举止才算得体,放眼未来让他心痛,而且照他看来,生平头一回,他没什么责任需要承担。搞外遇的是他老婆,而且搞得耀武扬威,报仇雪恨似的,压根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百感交集中,他发觉心里不时涌起强烈的羞耻与渴望。跟帕特丽丝约会的是个装修工☾1☽,他们的装修工,就是那个将他们房子里的砖石缝重新勾嵌一番,在他们的厨房里安上全套设备,帮他们的浴室重贴瓷砖的家伙,就是这个敦实的壮汉,有一回在吃茶点时给迈克尔秀过一张自家的仿都铎式房子的照片,整饬翻修以及添加都铎风味的活儿都是他一手包办,混凝土前车道上,一部拖车载着一艘船停在维多利亚式灯柱底下,余下的空地上竖着一只退役的红色电话亭☾2☽。别尔德发现戴绿帽子是一件如此复杂的事,这可真让他吃惊。那份痛苦可不简单。活到他这把年纪还有什么新鲜花样没见识过——这样的话谁也别说了。

他是活该。他那四个至今仍然冷冷地关注着他的前妻,梅西,露丝,埃莉诺,凯伦,都会乐疯的,他希望没人跟她们通风报信。他每次婚姻都没拖过六年,而且始终没要孩子,这真可以算是某种成就了。他的太太们都早早预见到此人一旦当爹,会是怎样惨淡恐怖的局面,所以,为了保全自己,她们都溜之大吉。他乐意这样想:即便他让人难受过,时间也不会太久,这多少也起了点作用,使他跟所有的前妻还保持着泛泛之交。

可是跟现在的太太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感觉好点的时候,他没准还会假想自己拿出大男人的派头,抱着双重标准,发几阵危险的泼天大怒,也许来段深夜醉醺醺、咆哮后花园的好戏,要不就把她的汽车弄得面目全非,然后处心积虑地追求一个更年轻的姑娘,像力士参孙那样将婚姻殿堂兜底掀翻。可实际上,他被耻辱,被他丢脸居然丢到这种地步的念头,压得动弹不得。更糟糕的是,他还那么不合时宜地想要她,这让他吓了一跳。这些天,对帕特丽丝的渴望会突然从哪里涌起,向他袭来,活像一阵胃痉挛。他就只能一个人坐下来,等着它发作完毕。显然,是有那么一种丈夫,想到老婆勾搭上别的男人就来劲。这样的男人没准还会布个局,把自己绑起来塞进衣橱里锁好,等着那个比他更出色的伙计从十英尺外走过来。别尔德是不是终于在自己体内找到了一种受虐色情狂的潜能呢?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看上去,听上去,能像这个突然之间就不归他所有的老婆那样勾魂摄魄。大张旗鼓地,他去了趟里斯本看望一个老朋友,可那三个晚上过得索然无味。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老婆弄回来,却不敢大叫大嚷、威胁恫吓,或者炮制几个灵气四溢、任性胡来的片段,好让她卷铺盖滚蛋。而苦苦哀求也不是他的风格。他浑身冰凉,可怜巴巴,除了这件事什么也想不了。她头一回给他留便条时——“今晚在R那里过夜。P”——他有没有带上自己的活动扳手,跑到那栋在固定支架☾3☽上搁着一艘盖好布幔的快艇,巴掌大的后院里嵌着一只露天热水浴缸的仿都铎风、半独立式“前廉租房”☾4☽,把那男人的脑壳敲碎?没有,他只是穿着大衣,看了五个钟头电视,喝了两瓶酒,努力不去想罢了。这无济于事。

可是他也只能想想啦。前几任太太发现他出轨时,火冒三丈,冷冰冰或者泪汪汪地非要长谈到凌晨,阐述她们的想法,先是什么信任破灭啦,最后抛出离婚要求及种种善后事宜。然而,当帕特丽丝碰巧看到几封柏林洪堡大学的数学家苏珊娜·鲁本发来的邮件时,却反常地兴奋起来。就在那个下午,她把自己的衣服搬进了客卧。为了亲眼求证,他推开衣橱滑门,结果吓了一跳。那成排成排丝绸的、棉布的连衣裙——现在他意识到——曾是一种奢侈,一份慰藉,是她将自己的各种“版本”排成一溜,只为了取悦他。不复存在了。连衣架都不见了。那天吃晚饭时,她一边微笑,一边解释说她也想要“自由”,还没过一个礼拜,她的外遇就开始了。这么一来,男人该怎么办?某天早餐时他道了歉,告诉她,他那一“失足”并不意味着什么,还发了一通他真的以为自己会遵守的重誓。这已经是他最接近哀求的方式了。她说她才不在乎他遵不遵守呢。她确实不在乎——而且,就在此时她亮出了情人的身份,那个名字凶巴巴、身高七英尺的装修工罗德尼·塔平,比他这个戴绿帽的丈夫要年轻二十岁,按照塔平当初一边谦恭地替别尔德家涂灰浆、切斜角,一边自吹自擂时的说法,他平生唯一读过的,就只有小报上的体育版。

起初,别尔德的痛苦表现为“上瘾症”☾5☽,或者也可能是他的上瘾症突然给治好了。他终于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冲完澡,他在雾蒙蒙的全身镜里瞥见一堆呈圆锥状的粉色的东西,他把玻璃擦擦干净,站直身体,对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他到底用了什么样的花言巧语,才能说服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都让自己相信,长成这副尊容还能算是性感迷人?脑袋上谢顶,下面倒有一圈傻乎乎的齐耳浓发撑着,新长的肥肉像窗帘一样垂在腋窝下,腹部和臀部都在天真无邪地痴肥着。以前,他只要把肩膀扳扳直,身体站站挺,腹肌收收紧,就能让镜子里的自己好看点。而今,人类的赘肉让他的努力成果懒懒地耷拉下来。他怎么可能留得住像她这么漂亮的年轻女人?他是不是真的以为这点条件就够了,难道单凭他那尊诺贝尔奖,就能把她留在他床上吗?一丝不挂时,他是个耻辱,是个白痴,是个懦夫。他连一口气做八个俯卧撑都不行。而那个塔平,却能在胳膊底下夹起一袋一百斤的水泥,跑上楼梯直奔别尔德家的卧室。是一百斤吗?差不多就是帕特丽丝的体重嘛。

她怀着充满敌意的快乐,不让他靠近。那些她像唱歌一样说出的“你好”,那些她在晨祷时独自吟诵的家务细节,还有她在晚上的去向,都是额外的羞辱,但凡他对她能略有鄙夷,并且打算把她甩了完事,那么这些也没什么要紧的。那样的话,他们俩就能坐下来飞快地、恶狠狠地拆散这场历时五年、膝下无子的婚姻。她当然是在惩罚他,可当他暗示这一点时,她耸耸肩说,她也可以把这话用在他身上。她只不过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罢了,他说,于是她笑笑,说既然如此,那她就多谢他了。

胡思乱想时,他相信,恰恰就在即将失去她的时候,他找到了完美的妻子。2000年的这个夏季,她穿上了别样的衣服,在屋子里进进出出都是别样的面貌——褪色的紧身牛仔裤,平底人字拖,T恤衫外面披着一件乱蓬蓬的粉色羊绒衫,她剪短了一头金发,灰眼睛里闪现着一抹狂放的、更深邃的蓝色。她的身材很苗条,现在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从那些用绳索做拎手的亮闪闪的购物袋和她故意散落在厨房桌上给他看的纸巾判断,他觉得她是在给自己买新内衣,好让塔平帮她脱掉。她今年三十四岁,却仍然保持着二十来岁时“草莓冰激凌”式的容颜。她没招惹他,没奚落他,也没挑逗他——但凡如此,总也算是一种交流了——而是不断地打磨那光彩照人的冷漠,她想用这种冷漠抹杀他的存在。

他需要停止“需要”她,可欲望不听话。他就是想“想”她。某个闷热的夜晚,他身上什么也没盖,躺在床上试着打手枪,好求个解脱。他非得在脑袋下面垫两个枕头才能看见自己的命根子,这就够让他心烦的了,偏偏幻觉又老是给塔平的形象打断,那厮就像个没教养的舞台杂工,扛着梯子拎着水桶,时不时地溜达到布景上来。除了他别尔德,这世上还会有什么男人,在这种时候,试图一边思念着仅仅三十英尺开外、楼梯平台对面的自家老婆,一边给自己找乐子?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初衷就化为乌有。再说这天也太热了。

朋友们跟他讲过,帕特丽丝长得像玛丽莲·梦露,至少,从某些角度,在某些光线下是这样。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比较一直让他挺高兴,可他从来没认真领会过这层意思。现在他算是领会啦。她变了。她的下唇上新添了一种丰满润泽的气息,她一垂下眼帘就预示着麻烦快来了,她剪短的头发打着卷儿,以一种夺目的古典风格垂在后颈上。毫无疑问,她比梦露更美,每逢周末她就让房子和花园在金发、碧眼、粉红、淡蓝交织的薄雾中漂流。让他无法自拔的,是一个多么青春烂漫的色彩阴谋啊,何况是在他这把年纪。

那年七月他正好五十三岁,她顺理成章地忽略了他的生日,三天以后又用她近来那种没心没肺的方式,假装想起来。她送他一条荧光薄荷绿的“奇魄”领带☾6☽,告诉他如今这种款式又“复兴”啦。没错,周末最难熬。她总是跑进他待着的那个房间,也没开口说话的意思,可能只是想在他眼前晃晃,她总带着那么一丝不疾不徐的讶异四下打量一番,然后信步走开。不光是他,所有的物件都被她重新估算品评了一通。他总是看到她在花园尽头的七叶树底下,带着报纸躺在草地上,在浓密的树荫中等着属于她的黑夜降临。然后,她会躲进客卧里淋浴,更衣,涂脂抹粉,喷洒香水。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她会抹上又红又厚的唇膏。也许罗德尼·塔平鼓励她走梦露路线——现在别尔德也只能跟他一起欣赏这副滥俗的形象了。

如果她离开时他还在屋子里(每到晚上他就辛辛苦苦地尽量让自己不闲着),为了缓解自己的渴望和痛苦,他就会忍不住从楼上的窗户看着她步入“贝尔塞兹公园”☾7☽的暮色中,沿着花园的小径走去——没上过油的花园门又像以前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水性杨花啊——然后钻进她那辆小巧而轻浮、加速时放荡不羁的黑色标致车。她是那么迫不及待,猛地把车发动起来驶离路沿,以至于他的痛楚又翻了一倍,因为他知道她知道他在看着。于是,她的离去就像花园篝火上腾起的烟雾一般悬在夏日黄昏中,那是一阵挑逗情欲的、散发在无形微粒中的刺激,弄得他莫名其妙地在原地站了许久。他其实并没有发疯,他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不过他觉得自己尝到了某种滋味,抿到了一口苦涩。

让他震撼的是,他居然有本事除此之外心无旁骛。读一本书也好,做一场演讲也好,他其实都在想她,要不就是想她和塔平。她出门跟他约会,自己倒还待在家里,这也太糟心了,可是,自打那次里斯本之行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胃口去看以前的女朋友了。于是他接下一组到皇家地理学会谈量子场理论的夜场讲座,参加电台和电视台的讨论会,时不时地还给生病的同事顶顶班。就让那些科学哲学☾8☽家们把自己越搞越糊涂吧,物理学可不会被人性玷污,即便男人女人和他们所有的哀伤都不存在,物理学描述的那个世界也依然存在。他跟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样,都秉持着这种信念。

然而,即便跟朋友吃饭捱到很晚,他通常还是会在她回来之前到家,然后被迫等待——不管他乐不乐意——直到她回来,尽管她回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她会直奔她的房间,而他会待在他的房间不动,不想在楼梯上撞见她云收雨歇、慵懒欲睡的模样。几乎可以说,她要是待在塔平家过夜倒还好点呢。“几乎”而已,可那样他就会整夜无眠。

七月末,某晚两点,他正穿着睡袍听广播,听见她进门,突然心生一计,要布个局让她嫉妒,让她不安,让她想回到他身边。有个女人正在BBC的“环球服务”节目上讨论影响土耳其库尔德人家庭生活的乡村风俗,低沉单调的话音叫人昏昏欲睡,言谈间充斥着冷酷、不公和荒谬。别尔德把音量调低,但手指一直按在旋钮上,自己提高嗓门、拖长音调念了一小段童谣。他估计她能从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他的声音,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一念完这句就把那女人的音量开大几秒,然后用他当天晚上讲座里的一句话打断她,再让那女人回答得更长。他就这样折腾了五分钟,他说一句,那女人回一句,有时候还狡猾地让两个声音叠在一起。整栋房子寂静无声,在听着呢,毫无疑问。他走进浴室,打开一只水龙头,一边冲马桶一边大声狂笑。帕特丽丝应该知道他的情人聪明得很。然后他捂着嘴发出一种欢呼似的叫声。帕特丽丝应该知道他开心得很。

作品简介:

《追日》是麦克尤恩近年来野心最大也最受争议的小说。年轻时拿过诺贝尔物理学奖、此后却渐渐沦为学术花瓶的理论物理学家迈克尔•别尔德在步入暮年时遭遇家变:第五任太太红杏出墙,与家里的装修工公然偷情。别尔德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在一个典型的“麦克尤恩式瞬间”,桃色转成血色,偷人变成杀人,故事进而急转直下,既惊悚又合理地盘活了别尔德本来大势已去的人生棋局。那久违的“拯救地球”的理想之光,居然通过一场既偶然又卑劣的阴谋,再度照进了他心灵的暗室——于是,好的,坏的,阴差阳错的,啼笑皆非的,都被迫在读者眼前曝光……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翻译:黄昱宁

标签:伊恩·麦克尤恩追日外国文学英国

追日》最热门章节:
1译后记2致谢3附录 瑞典皇家科学院尼尔斯·帕尔斯特纳卡教授的颁奖演说词4第三部 2009年5第二部 2005年6第一部 2000年7扉页
更多『外国小说』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