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 精彩片段:
第二部 2005年
他的时间不够用。人人都不够用,这司空见惯,可是迈克尔·别尔德刚刚差点被一顿多余的午餐撑爆肚皮,眼下正在安全带底下调整坐姿,一心想着白天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他又白白浪费了多少个小时。现在是两点钟,而他的飞机已经晚了一个钟头,目前还在伦敦南部上空沿顺时针方向傻呵呵地盘旋着,轰鸣着。他心烦意乱,没法把书看下去,时不时地,他一边徒劳地从一个别扭的角度啃他大拇指甲边沿上的某根柔软的肉刺——那是即将发作的甲沟炎,一边俯视这个熟悉的、正在他脚下旋转的英格兰一角。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本来应该已经在沿着大街、长廊一路飞奔了,现在这段时间并不适合居高临下、抚今追昔、纵览全局,可是他的大半往昔岁月和种种当务之急都在那里,在他占据的昂贵座椅——照例,这笔钱由别人支付——底下,相距三千米。
眼前的庸常情景足以让牛顿或者狄更斯大吃一惊。他透过一大团姜黄色的环状尘埃——它就像是从一只没洗过的浴盆上剥下来,悬挂在空中——凝视东方。他的目光越过伦敦中心城区,跟着正在鼓胀、开阔的泰晤士河☾1☽的流向,越过石油及天然气储存塔,一直望向肯特和埃塞克斯平坦的棕色土地,看见他的童年场景,看见他母亲去世时——临死前,她把自己的隐私告诉了他——住的那座面积广阔的医院,再远些,看见张开的、潮水涌动的河口和北海,二月的阳光下,海水波澜不惊,一片恬静惬意的蓝。接着,他的视线向南转,穿过苏塞克斯原野上那层银色的薄雾,望向南部丘陵地带那柔和的线条,那些温文尔雅的褶皱曾经呵护过他乱糟糟的初婚,想起这段婚姻,就牵扯出一段误入歧途的爱情、房客双生子的一把屎一把尿和一声声啼哭,以及令人既亢奋又头痛的量子计算——经过十五年岁月和两次离婚之后,这些计算最终为他赢来了大奖。他的奖,那个半是庇佑半是摧毁了他人生的玩意。翻过那些山就是英吉利海峡了,海峡边镶着粉红的云,遮住了法国海岸线。
此刻,机翼的一次新的倾斜让他置身于阳光之下,伦敦西区尽收眼底,就在机翼下震颤着的引擎下方,他那奇形异状的目的地——机场赫然在目,纤毫毕现,他看见机场周围的“动脉”干道,四号公路,二十五号,四十号——必是到了不会感情用事的年纪,才会将命名搞得如此索然无味——还看见那些如同血球般在动脉上奔腾搏动的车辆。流光溢彩的西区以一派温柔祥和的风范软化了东部工业区的肮脏贫穷。他看见泰晤士河谷——一片冬日里苍白暗淡的绿——蜿蜒在伯克郡丘陵和切尔特恩山脉之间。再远些,渐渐淡出视野之处,乃是牛津和他大学本科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的荏苒时光,外加殚精竭虑勾引第一位妻子梅西的记忆。现在又转回来了,第六次,伦敦城这硕大的圆盘,犹如一座鬼斧神工的太空站,庄严豪迈、自给自足地运转。它散漫无序得就像一个巨大的白蚁穴,一座热带雨林,一件美轮美奂的东西,中心城区人流高度密集,威斯敏斯特教堂和伦敦塔桥之间那条再度出现在视野里的泰晤士河沿岸密布着踌躇满志、滑稽可笑的建筑,尽是些新式玩具。倏忽间,他觉得自己看见飞机的阴影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幽灵,越过圣詹姆斯宫,越过家家户户的屋顶,不过,鉴于他所在的高度,这根本不可能。他知道光是怎么回事。在那数百万户屋顶中,有四家曾经成为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以及第五次婚姻的住所。这些结合曾经定义过他的人生,也无一例外地——这一点没必要否认——都以灾难收场。
这些日子,无论何时,他只要来到一座大城市,就会像这样,既不安,又着迷。巨大的混凝土伤口与钢铁搅拌在一起,这些“导尿管”将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地平线运过来又送回去——在它们面前,自然界的种种遗迹只能日渐萎缩。多多益善的压力,层出不穷的发明,渴望与需求凝聚成一股股盲目的力量,看起来非但无从遏制,而且正在滋生某种热能,某种现代社会的热能,经过种种巧妙转换,它成了他的课题,他的职业。文明的灼热气息。他感觉得到它,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脖子上有,脸上也有。别尔德从他的这架神奇的——脏得出奇的飞机上凝神俯视,他相信,碰上状态更好的时候,他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归根结底,他身负使命,这项使命在消耗着他,他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
即便当埃塞克斯的童年时光又晃进他的视野——居然晚点这么久了!——他还是能在那些被冬季阳光简笔勾勒得如同一幅印刷电路图的袖珍街道上分辨出他此时本应该穿越的路线。他现在应该在斯特兰德街上的那幢大楼里,他觉得自己能看见它。它转瞬即逝。而另两个屋顶,斜斜地从他眼皮底下溜过,转向西北。其中一个,是他那套位于玛丽勒伯恩街的冷冷清清、备受忽视、乱七八糟的公寓。任由想象引领,他在一间光线黯淡的屋子里看见他三个月前吃了一半扔下的饭菜,还有一个已经快被他遗忘的、时不时来上个“夜班”的朋友。从那以后,他一直都没回去,也没见过她。那里压根就是一堆垃圾。隔壁卧室里没开暖气,阵阵寒意中,他看见床上颇为性感地乱作一团,枕头落在地板上,橙色的音响备用灯仍在一闪一闪,当时他正在读的书和杂志(他努力回忆它们的名称)东一本西一本地摊着,还有当天的报纸,一只香槟酒瓶,两只玻璃杯里,还剩一两英寸高的酒面上气泡已散尽——当时他们心急慌忙,没来得及喝完。再过去,餐厅的盘子上,厨房的锅子里,装在提捅里、摊在砧板上的垃圾中,甚至在干透的滤纸上残存的咖啡渣中,会有各色各样的真菌正在茁壮成长,有的呈乳白色,有的则是浅浅的灰绿色,而那些扔掉的奶酪、胡萝卜和结成硬块的肉汁上,更是“霉”花怒放。从天而降的孢子,与人类文明差堪比拟,无形无迹,无声无息,是成功的生命实体。是的,它们将会凭着它们擅长的绝活久久驻扎,一旦耗尽养料,它们就会干枯衰竭,变成一抹炭灰。
另一个屋顶下是梅丽莎·布朗恩的家,他那个多少有点受冷落的情人,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想到要去那里过夜。她对他那么好,那么温存,那么耐心,那么漂亮,算得上他这辈子最靠得住的情人。跟许多女人一样,她把他看成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一个亟需拯救的天才。可他偏偏是那么一个粗心大意、朝三暮四、全无章法的朋友,太飘忽,太顽固,一口咬定不愿再婚。他还没有打过电话。她应该在做晚饭。他配不上她。几许歉疚,再加上心里又涌起一阵不耐烦,一股邪乎劲冒上来,他禁不住呻吟起来。难道他真的发出了音调比引擎的轰鸣还高的呻吟吗?南部丘陵又转回来了,提醒他永远别妥协,决不能改变主意。他的体格已经承受不住第六次婚姻了。
无论他的视线落在哪个方向,这里都是他的家,是这座星球上属于他的角落。那些曾经被中世纪的农民或者十八世纪的劳工照管过的田野和树篱,显而易见,它们仍然组成不规则的四边形,装点着这片土地,每一条小溪,每一道篱墙,每一座猪圈,甚至每一棵树,都有名有姓,没准在1085年,当那位征服天下的威廉一世与顾问们共同协商并派人到全国各地调查之后,它们就已经在《最终税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2☽。从那以后,它们在经历改良、归属、使用、消费、买卖、抵押时都要被重新命名;就像一块表皮又硬又厚的斯第尔顿奶酪那般成熟,像巴别塔那样充斥着纷繁多样的人性,像尼罗河三角洲那样历史悠久,像一栋有幽灵出没的停尸房那般拥挤,像一座吵吵嚷嚷的贫民窟一般喧闹刺耳。有朝一日,这个傲慢而古老的王国也许会屈服于各种各样的渴望,屈服于成为一座集墨西哥城、圣保罗和洛杉矶于一身的超级大都会的如梦诱惑,风化☾3☽从伦敦开始,依次到梅德韦、南安普顿、牛津,再回到伦敦,组成一个摩登的四边形,将以前所有的篱墙和树木统统埋葬。谁知道呢,也许那会是一场族群和谐、建筑恢弘的凯旋,一座世界之城,全世界最教人艳羡的世界之城。
当飞机最终放弃位于U形河道切面沿岸上空的机群,转而在泰晤士河北部上空排队并开始降落时,别尔德心想,到底要怎样,我们才能开始自律呢?处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就像是四处蔓延的苔藓,像扩张肆虐的海藻,像某种正在包围一只柔弱水果的霉菌——我们的成就是何等狂野。与孢子一起勇往直前!
半小时之后,来自柏林的航班降落,他第四个走出机舱,拖着手提行李,步子飞快而僵硬,一路上颇为阴柔地蹦蹦跳跳(他的膝盖,他的身体,其实还有他的思维,都已经无法胜任简单的跑步了),他被密封的“毛细血管”——铺着地毯的钢管——从机场的“内脏”一直输送到入境大厅。在长达百米的自动走道上费力前行,比挤在那些睡意矇眬、木头木脑的旅客中、不时被他们的行李绊住脚步,要快得多。至少有一打跟他一起下飞机的小伙子赶路的效率更高,他们把他甩在后面,加入那类活力十足、身轻如燕、理着平头的商务人士行列,他们前臂上挽着的雨衣飘来荡去,与沉甸甸的斜挎包互不相扰,嘴上轻松聊天,脚下疾步如飞。整条路上充斥着银行及办公服务的广告,略显幽默,拼命夺人眼球——很显然,在广告行业里混的尽是些三流货色——在通风不良、光线过强的走廊里,这些玩意愈发惹得他火冒三丈。一旦遭遇咄咄逼人的低智商,大脑便会突然缺氧,他太了解这种特殊的感受了。如今,整座星球的愚蠢成就了他的事业。如果他不能准时到达,那么他自己也会显得很愚蠢。他至少将迟到七十五分钟。迟到是一种特殊的现代病,其原因纷繁芜杂,包括与日俱增的压力、自责、自怜、厌世以及某种唯有理论物理才能满足的渴望——时间倒流。即便你命令自己坚忍克己,也不会因此早到一分钟。
他收下一笔高得离谱的出场费,要在一场能源会议上致辞,与会者包括研究所投资人、退休基金经理人,都是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不会被这样的道理轻易说服: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正岌岌可危,所以他们应该相应地整合他们的投资类型。出于惯性,出于盲目的职业习惯,他们一直致力于自己熟悉的老行当,石油,天然气,煤炭,林业。他打算游说他们,声称他们目前在榨取利润的东西有朝一日会毁了他们。当然啦,在这些场合通常只需要泛泛而谈,但是,假如别尔德——如今他已经拥有十几项专利权——能改变他们的主意,哪怕只改变一丁点儿,也肯定会对他的公司有好处。他们在萨沃伊酒店两个面朝泰晤士河的相邻套间里等他,尽管就迟到问题,他已经事先向他们表达了歉意,但他们很快就会作鸟兽散,奔赴各自的下一场会议,而这个经过反复协调日程、前后谋划了四个月的小小奇迹将不复存在,反而转化成更深重的怀疑和致命的退缩。到伦敦的另一项任务是明天到美国大使馆签署意向,计划在新墨西哥州西南灌木沙漠地区建造一座占地四百英亩的基地,那是灼热浩瀚的土地上的一块充满沙砾的斑。如果投资人高兴,基金能到位,税务减免能搞定,那就可以依照模型按比例放大建造基地了。想到这一点,他一阵晕眩,愈发不耐烦了。
赶了十分钟路,别尔德气喘吁吁,外衣里面都被汗湿透了,他被堵在入境口,陷在一列数百米长的队伍里,跟所有眼巴巴等着获准进入祖国的人们一样,慢慢向前移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流逝,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保持理智了。他眼前闪过的画面是某种珍贵的液体——血,奶,酒——正从桶里往外流淌。他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阻挠,这感觉愈来愈强烈,忍也忍不住:应该有人把他领到前面去嘛,领到普通人群的前面,略过那套常规手续,直接把他送上豪华轿车。这里就没人认识他是谁吗?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个大人物吧?对,他是,别人也都是。碰上这种时候,他的厌世倾向就会让他对那些严严实实地挤在他身边的人分外敏感,他们再也不是同路的旅客了,他们成了对手,成了一场长跑比赛的竞争者。他忍不住要聚精会神地搜寻那些骗子,他们在视野外围缓缓挪移,装出压根没动的样子,然后只消微微转一下肩膀,就能狡猾地趁乱插队。偷走时间,让别人买单。
散乱无形的十股人流,正好在他此时抵达的地方,汇拢成三列通往入境手续台的队伍。接着,他来了,一个面孔像羊皮纸般憔悴、身穿一件罗登呢上衣的家伙(别尔德一直讨厌这种风格),从左侧溜过来,试图利用自己的身高向前蠕动,同时把他那只尺寸巨大的箱子提到膝盖处,作为加塞的工具。突然间,受某种“大不了撕破脸皮”的正义感驱使,别尔德向前跨出一步,不让那男人插进来,同时觉得自己的膝盖被那人的箱子撞了一下。此时此刻,别尔德转过身迎上那人的目光,虽然心跳略微加快,还是彬彬有礼地说:“真是对不起。”
这是一声拙劣地伪装成抱歉的指责——对于一个他此时恨不能杀掉的人,他还装模作样地以礼相待。回到英国可真不错。
然而,直到看清楚这男人的脸,他才发现这个骗子是多么苍老。至少有八十五岁了,从纸一样苍白的额头到皱纹累累的喉咙都布满了深褐色的老人斑,一副目瞪口呆、茫然无措的样子,下垂的下唇湿漉漉的,在微微颤抖。毫无疑问,老人应该排在前面。他们来日无多。他们快要死了。他们比他更赶时间,于是,宽容,甚至一声抱歉,都呼之欲出。可是那老人偏偏走了,节节后退到视野之外,一副颜面扫尽的样子。太晚了,来不及在队伍里给他让个好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