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精彩片段:
第一章
黎明尚待许久,神经外科医生亨利·贝罗安却已从梦中苏醒。他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下了床。他不确定自己醒来有多久了,但这似乎也无关紧要。虽然这种情景以前从未发生过,他却并没为此感到惊惶,甚至有丝毫的意外。他自觉动作灵活、四肢舒适,连背部和双腿也格外有力。他一丝不挂地伫立在床边——裸睡是他的习惯——他挺直身躯,耳畔传来妻子舒缓的呼吸,卧室里清凉的空气轻抚着他赤裸的肌肤,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床头闹钟显示现在是清晨三点四十分,他想不明白是什么吵醒了自己,因为他既没有如厕的需要,也不曾被梦境或是前日的思虑所困扰,时局的混乱亦不曾导致他夜不安寝。伫立在黑暗之中,自己仿佛生于混沌,形神俱全,无拘无束。尽管时间尚早,近日来也颇为劳顿,他却并未感觉疲惫,新近也没有任何事务让他烦心。事实上,他感觉神清气爽,心无杂念,反倒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他漫无目的、毫无理由地走向卧室三扇窗中离他最近的一扇,步伐的轻松和灵活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若非身在梦里便是正在梦游。倘若果真如此,倒令他失望了,因为他对梦境毫无兴趣,宁愿此刻是真实的。他并无异常,这点毫无疑问,他也知道自己睡意已消:因为知道梦与醒之间的差别,并了解两者之间的界限,正是神志清醒的明证。
这是一间宽敞且陈设简单的卧室。当他以轻松得近乎荒谬的步伐穿过卧室的时候,想到这种惬意终会消逝,他不由得一阵伤感,然而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他来到正中央的窗前,轻轻拉开狭长的木质折窗,小心不去惊动罗莎琳。这份仔细固然是出于对妻子的关爱,但也存留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因为他不想被问到在做什么——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为什么要让解释来破坏这瞬间的美妙呢?他又拉开第二层百叶窗,将它折到一边,然后轻轻地抬起玻璃窗。窗子比他高数英尺,但内置的牵引力却让他毫不费力就将它推了上去。二月的寒意顿时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浑身一紧,却并不介意。他从三楼眺望着窗外的夜色,整座城市正笼罩在乳白色的曙光里,广场上几棵枯树形影相吊,三十英尺之下的一楼,黑色的箭形围栏犹如一排长矛巍然耸立。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些许薄雾,好在街灯的光芒还不足以湮没星空的璀璨。广场对面,南方星空的余晖照耀在丽晶公园的上空。酒店是一个重建的仿造品——战时的费兹罗维亚区☾1☽遭到了德国空袭的破坏——背后紧挨着的是邮政大楼,后者尽管白日里看起来繁忙而又破旧,但在夜色的衬托下,楼体半隐半现,再配上像样的照明,令它看起来俨然一座丰碑,见证着往日的辉煌。
然而,眼下的世道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工作之余,他时常带着迷惑和忧虑思考这一问题。不过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他俯身向前,双手撑在窗台上,将全身的重量都落在掌心上,尽情地享受着窗外的安宁和纯净。他的视力——一贯很好——现在似乎更加敏锐了。步行广场上云母铺就的小径熠熠生辉,鸽子的粪便因为日久和寒冷而凝结,如雪花般撒落在地面,几乎是美丽的。他喜欢广场上对称的黑色铸铁栏杆及其投射在地上的更加浓重的阴影,还有那鹅卵石铺就的方格形的阴沟。满溢的垃圾箱暗示着生活的富足而非窘迫;环绕着花园的空荡荡的长椅,温柔地期待着每天川流不息的访客——上班族喜欢来这里享受午餐,而印度青年公寓里的莘莘学子们则常坐在这里阅读,也会有浓情蜜意的情侣来卿卿我我或者吵吵闹闹。当然,这里也不乏昼伏夜出的毒贩们的光顾,更时常可见一位落魄的老妇人在这里大叫“滚开!”她会一连数小时地吼个不停,听起来好像沼泽地带的鸟类或者动物园里的动物。
他矗立在那儿,如大理石雕像般对袭来的寒意无动于衷,眺望着夏洛特街,注视着远处一峦峦渺小的房屋、脚手架和尖尖的屋顶。这座城市真是一项伟大的成就、辉煌的创造和自然的杰作——数以百万的人穿梭在这个历经了千年的积淀和不断重建的城市里,如同住在一座珊瑚礁上,日复一日地休憩、工作、娱乐,多数时候是和谐共处的,几乎所有人都期望城市能这样一直运转下去。贝罗安所居住的这一方乐土就是这种辉煌的缩影:完美的环形花园围绕着罗伯特·亚当☾2☽设计的完美广场——十八世纪的梦想沐浴在现代文明的光芒之中,头顶着街灯的照耀,脚踏着地下的光缆,新鲜的供水在管道中奔淌,废弃的污水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惯于审视自己思绪的他,常常为自己这种持续而扭曲的欣快症所困扰。或许在他熟睡的时候,体内的分子发生了化学事故,如同被打翻了的饮料托盘,促使多巴胺似的受体在细胞内激起一股强烈的反应;不然就是由于星期六的来临,或者是过度的劳累产生了物极必反的效应,才导致了这种兴奋。的确,过去的一周分外疲惫。昨日下班回来时家里空无一人,他索性躺在浴缸里读书,满足于这种静默。他正在读的是达尔文的传记,是他那过度爱好文学的女儿黛西寄给他的。据说和他接下来应该读的康拉德的小说有关,尽管他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去碰那本书——因为航海的题材,无论多么富含哲理,都实在难以勾起他的兴趣。几年来,她常常批评他的无知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于是引导他接受文学教育,纠正他的低俗品位和麻木不仁。她的做法不无道理——贝罗安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直接进了医学院,接着又成为像奴隶一般工作的普通医师,再下来就是占据了全部精力的神经外科的培训,期间还穿插着担当人父的责任——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期间他几乎没碰过任何医学之外的书籍。另一方面原因则在于他自认所目睹过的死亡、恐惧、勇气和苦难已足以充实多部文学作品。尽管如此,他还是遵照了女儿的吩咐,接受了她列出的书单,尤其是自从她移居巴黎市郊去开始一段充满未知数的生活之后,这已经成了他和女儿保持联络的一种方式。今晚将是她六个月以来第一次回家——导致他欣快症发作的又一诱因。
他已经落后于黛西布置的任务了。他一边用脚趾不时地控制水龙头以添加热水,一边迷离迷糊地阅读着达尔文如何在仓促之间创作了《物种起源》,以及对再版时修改过的结尾篇章的概述。与此同时,身边的收音机也正在播放。不苟言笑的布利克斯☾3☽先生又一次在联合国发表演讲——人们普遍感觉他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战争的理由。当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读进去的时候,就关掉了收音机,又回到书本上重新再来。有时这本传记会让他陷入一种舒适的怀旧情绪,缅怀当初碧草如茵、车水马龙的浪漫英伦;但其他时候这本书则令他沮丧。达尔文用区区几百页的文字就概括了生命的全程——犹如罐装的自制的酸辣酱。尤其当他想到一个生命的存在,及其梦想、亲人和朋友,所有被个人奉为至宝的东西和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在一瞬之间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时,他就会陷入忧郁。接下来当他躺在床上考虑晚餐可以吃什么的时候,这些思绪又被忘得一干二净了。一定是下班回来的罗莎琳给他盖上了被子,她甚至可能还给了睡梦中的他一个吻。四十八岁的年纪,却在周五晚上九点半就已经熟睡了——这正是现代高级白领的生活写照。他工作努力,身边的人也均是如此,但这一周他格外辛苦,因为医院的员工中爆发了流感——他的手术量比平时增加了一倍。
凭借周密的安排再加上分身有术,他得以在一间手术室里实施大型手术,同时监督另外一间手术室里的一名高级实习医师,还兼在第三间手术室进行一些小型手术。他的医疗中心目前有两位神经外科的实习医师——一位是莎丽·麦顿,她的医术日臻完善而且堪当重任;另外一位是尚处在培训期第二年的、来自圭亚那的罗德尼·布朗,很有天赋,也非常努力,但对自己仍然缺乏信心。贝罗安手下的高级麻醉师名叫杰伊·施特劳斯,也在指导他自己的实习医师吉塔·希亚。这三天来,贝罗安一直让罗德尼跟在自己身边帮忙,一同穿梭于三个手术室之间——他的脚步声在打磨过的走廊里铛铛地回响,伴随着手术室的旋转门发出的或低或高的噪音,合成了一首管弦乐团的协奏曲。星期五的手术日程和往常一样,在莎丽为病人缝合的时候,贝罗安走到隔壁为一位老妇去除三叉神经疼和痉挛。这种小手术至今仍能带给他愉悦——他喜欢其中的迅速和精准。他把戴着手套的食指滑进老人的嘴里,试探了一下疼痛的部位,然后瞄了一眼影像强化仪,接着拿起一根长长的探针,从口腔外部刺向三叉神经集中的部位。杰伊从隔壁过来观摩吉塔如何使老人恢复片刻的清醒。探针尖端的电刺激设备抵着老人的脸颊,让她感到一阵刺麻,在她迷迷糊糊地确认位置正确之后——贝罗安一开始就找对了地方——她又再次进入麻醉状态,神经开始接受射频热凝治疗仪的烘烤。这个手术的难度在于要在患者保持轻度的知觉的同时为她祛除疼痛——所有的一切都在十五分钟内完成,三年的痛楚——所有尖锐的、刺骨的疼痛,都彻底结束了。
他轻轻地钳住中脑主动脉上的动脉瘤——贝罗安是医学艺术的大师——并在丘脑的肿瘤上做了一个活组织切片检查,丘脑部位是不可能动手术的。病人是位二十八岁的职业网球运动员,已经出现了急性失忆的症状,当贝罗安从颅内深处抽出探针时,他一眼就判断出那里的组织已经发生了变异,化疗和放射治疗不太可能有明显的疗效。实验室的口头报告证实了他的诊断,当天下午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了患者年迈的双亲。
接下来是一个开颅手术,患者是一位患有脑膜瘤的五十三岁的小学校长。肿瘤正处于运动中枢神经区,贝罗安透过探针借助脑膜分离器对它采取了彻底的治疗措施,将它从大脑里清除干净。接着,由莎丽进行缝合,贝罗安则到另外一间手术室给一位四十四岁的肥胖患者实施多层腰椎切除手术,他是海德公园的一名园丁。贝罗安在切开足有四英寸厚的皮下脂肪之后才看到病人的椎骨,每当他用力下压切除椎骨的时候,患者都会在手术床上不合作地扭动。接着,贝罗安替一位老朋友——耳鼻喉科专家——打开了一个十七岁男孩的耳道。真奇怪,那些耳鼻喉科的同事们总是逃避自己动手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贝罗安在耳后做了一个矩形骨组织,花了一个多小时,惹得着急要做自己本院手术的杰伊·施特劳斯十分不满。终于,肿瘤暴露在了外科手术显微镜下,一个前庭神经鞘瘤离耳蜗仅三毫米。把它留给自己的专家朋友切除之后,贝罗安急忙出来去实施另外一个也让他有些烦心的小手术——一个大嗓门、带着习惯性不满态度的年轻女子要求把脊髓刺激器从背部移到前面去,而就在一个月之前他才刚把它从前面移到后面,因为她抱怨坐着的时候不舒服。现在她又说刺激器让她无法躺在床上。他在她的腹部切开了一道长口,又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把半只胳膊都伸到她体内去寻找电池的接线。贝罗安毫不怀疑要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回来。
午餐,他就着一瓶矿泉水,吃了一个食品厂加工的金枪鱼黄瓜三明治。坐在狭小而拥挤的员工休息室里,那里弥漫的烤面包片和微波炉加热过的通心粉的味道总是让他联想起重大外科手术的气味。坐在他附近的是海瑟儿,一位人缘颇好的伦敦东区女士,她负责在手术间隙清理手术室。她谈起她的女婿被目击证人在嫌犯列队辨认时误认,结果遭警方以持械抢劫的罪名逮捕。但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案发当时他正在牙医诊所里拔智齿。屋里其他人则都在谈论着流感。杰伊·施特劳斯手下的一名洗手护士和为他工作的一名手术实习医生当天早晨因病请假回家了。十五分钟后,贝罗安和他的医疗小组又投入了工作。莎丽正在隔壁为一位老人在头颅上打孔以缓解内出血的压力,患者是一位已退休的交警,患有慢性硬脑膜下血肿。贝罗安则正在用医疗中心最先进的计算机影像指引系统实施颅骨切开术,将一个额骨后右侧的神经胶质瘤切去。随后,他让罗德尼开了另一个钻孔来治疗慢性硬脑膜下血肿。
今天的最后一个手术是为一个十四岁的尼日利亚女孩切除盖面囊状体星细胞瘤。她和叔叔婶婶一起住在布里克斯顿,叔叔是一位英格兰教会的牧师。肿瘤正好横亘在头的后半部,走的是天幕下病灶的天幕角路径。病人采取坐姿,已经实施了麻醉。而这又给杰伊·施特劳斯制造了一个难题,因为空气有可能进入静脉,造成栓塞。安德莉亚·查普曼是这里的问题患者,也是她叔叔的问题侄女。她十二岁时搬到英国——忧心忡忡的牧师和他的妻子给贝罗安看了她那时的照片,照片里一个整洁的小女孩穿着连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然而自从她进入布里克斯顿公立中学就读之后,她身上某种被北尼日利亚的乡村生活压抑许久的性情就彻底释放了出来。她迷上了这里的音乐、服饰、语言以及价值观——甚至包括街头的糟粕。病房里,她的婶婶极力地在安抚她,而她的叔叔则私下里说这孩子缺乏礼教。她吸毒、酗酒、小偷小摸、逃学、仇视管教,语言污秽得堪比经商的海员。莫非是肿瘤压迫了她大脑中的某个部位?
贝罗安不能为了安慰他而认同这种猜测。肿瘤的位置离大脑额叶很远,处于小脑蚓的深处。她已经出现了早晨头痛、盲点和运动失调的症状,但这些症状并没有妨碍到她胡思乱想,她仍在怀疑她的病症是一个阴谋——是医院、学校、警方和她的监护人共同勾结起来企图阻止她去跳舞泡吧。她入住医院才不过几个小时就已经和护士、护士长等人发生了冲突,一位年长的患者表示无法忍受她的污言秽语。贝罗安在向她解释接下来的治疗过程时也遇到了麻烦。即使是在她未被激怒的时候,她也喜欢像MTV电视上演的说唱歌手一样讲话,坐在床上摇晃着上半身,手掌向下画着圆圈,搅动着周边的空气,为下一次爆发做准备。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仰慕她的斗志、凶猛的深色双眸、无瑕的皓齿,以及她说话时翻动着的粉红舌头。即使是在咆哮发怒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挂着一抹欢快的笑意,仿佛有人在用刚好可以隐忍的力道挠痒她。最终还是杰伊·施特劳斯,那个美国人,凭借着这家英国医院里无人能及的温和与坦率制服了她。
安德莉亚的手术持续了五个小时,一切正常。她接受的是坐位开颅手术,头被固定在面前的支架上。后脑开颅手术需要非常小心,因为骨头与下面的血管挨得很近。罗德尼紧挨着贝罗安身边站着,冲洗着钻孔的位置,用双极神经元烙器止血。头颅终于打开了,头部的骨幕——像一个帐篷——苍白、精巧的美丽结构,就像一个披着纱衣的舞女飞舞旋转形成的小小圆圈,硬脑脊膜在这里连接起来又再次分开,这一部位的下面是小脑。贝罗安小心翼翼地切割,借助重力的作用让手术刀慢慢下滑——不需要用牵引器——这样就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里面松球腺所在的位置,它的前面就是肿瘤大肆扩散的红色区域。星细胞瘤完全显露出来,它只是部分地渗透到周围的组织。贝罗安完全有把握把它安全地切除,而不伤害到其他任何深层组织。
他给了罗德尼几分钟的时间用显微镜和吸管学习了一下,然后让他把伤口缝合。贝罗安亲自做了头部的包扎,当他终于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却一点也没觉得辛苦。手术从不会令他感到疲倦——一旦他沉浸在医院、手术室和井然有序的手术程序所构成的封闭世界之后,全神贯注地沿着从手术显微镜里所窥探到的生动的路径直到抵达病灶部位,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迸发出超人的能力,更像是一种渴望,对工作的极度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