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法案 精彩片段:
第二章
她像往常那样从格雷律师学院广场出发,前往皇家法院,竭力不去想心事。她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擎着伞。城市之光现出黯淡的绿色,空气中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她从正门出来,只向约翰匆匆点了点头,避免与这位友好门房寒暄。她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像个深陷危机的女人。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在心中默默弹起一首烂熟于心的乐曲。在早高峰的熙攘喧闹之中,她耳中听到的是她理想的自己——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的一位钢琴家——无可挑剔地演奏着巴赫第二组曲。
整个夏天,大部分日子都阴雨绵绵。市内的树木看上去胀鼓鼓的,树冠肿大,人行道被刷洗得一尘不染,连霍尔本街展销厅上的汽车也干干净净。上一次她看到涨潮期的泰晤士河时,也是这样呈暗棕黄色,滔滔的河水愠怒低吼,激越翻腾,拍打着桥墩,向城市街道蓄势待发。但浑身湿透的路人一个个一往直前,虽怨声载道,却坚定不移。这股急流被诸多不可控因素驯服,遂向南曲折而去,阻滞了亚速尔群岛飘来的暑夏气息,吸纳了凛冽的北方冷空气。这或是出于人为的气候变化,它使得海冰融化,搅乱了上层气流;又或是缘于不规律的太阳黑子运动这一人力不及的因素;还可能是自然变异,古老的律动,星球的命运——无非是这三者之一、三者之二,或三者兼而有之。但是,在一大清早谈论这些解释与理论有何意义?菲奥娜和所有伦敦人都得赶着去上班呢。
菲奥娜穿过街道,沿着大法院巷走去,这时雨势更大了,雨水在一阵骤然而至的冷风吹拂下倾斜而下。此刻天色愈发阴沉,豆大的雨珠冷冷地弹溅在她的腿上,人群匆匆而过,默默无言,全神自顾。霍尔本街上的车流像潮水般在她身边汹涌而过,喧喧嚷嚷、气宇轩昂地奔勇直前,前灯灯光闪烁在柏油路面上。此时她又在聆听那气势夺人的开场序曲,那是法国风格的柔版乐章,在缓慢密集的和弦中隐约透出淡淡的爵士风味。但无可逃避的是,这乐曲让她径直想起了杰克,因为这正是去年四月她专为杰克生日而学会的乐章。薄暮洒在广场上,菲奥娜和杰克都刚刚下班回家。房间里点着台灯,杰克手端一杯香槟,菲奥娜的那一杯则放在钢琴上——她在弹奏那首她几周前不厌其烦全心记忆的乐曲。然后是杰克赞赏的惊叹、对妻子卓绝记忆力的欣喜不已、出于体贴而略微夸张的叹服、他们在最后的长吻、她轻轻说出的生日快乐、他湿润的眼眶以及他们的笛状雕花玻璃杯相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
自怜的引擎渐渐转动,菲奥娜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曾为杰克精心打点的一切赏心乐事。这份清单长得出奇:除却惊喜的歌剧外,他们曾一起环游过巴黎、杜布罗夫尼克、维也纳、的里雅斯特湾,他们甚至还在罗马见过凯斯·杰瑞(而一无所知的杰克要做的只是按照吩咐装好小箱子,带上护照,在下班后直奔机场与妻子会合);她曾送给杰克一双手工压花的牛仔靴和一个可放在身后裤袋里的弧形刻纹酒瓶。她还买了一把十九世纪探险家使用的锤子,装在一个皮质盒子里,以表彰丈夫对地质学的新热情;为了庆祝杰克迈入五十岁——这可是人生的第二春——她还送了一支曾经属于盖伊·巴克☾1☽的小号。这些礼物只不过是所有她带给杰克的惊喜愉悦中的一小部分,而性爱之欢则只是其中的零光片羽。但只是近来才性事不遂,却被杰克夸饰成不公不义的大罪过。
她忧愁哀伤,委屈连连,而她真正的愤懑还在前头呢。她,一个年届五十九岁的弃妇,才刚刚步入暮年的边缘,就像一个蹒跚爬行的婴儿。她从大法院巷转入一条窄道,来到林肯律师学院,没入了纷繁华丽的建筑群中,这当儿她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组曲中。雨滴如鼓点般打在伞面上,她听到了欢快的行板,悠缓的低音,那是巴赫乐曲中罕有的标记,低回婉转的乐声之上有一种美妙动人、快乐无忧的气象。她穿过大礼堂,她的脚步和着这天籁般轻快的旋律。那一个个音符欲极力捕捉某一明确的人生旨意,但它们根本没有意义,只是纯而又纯的可爱罢了。或者,是献给所有人的最暧昧的至尊大爱。或许是献给孩子的吧。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历经两次婚姻,育有二十个子女。但他并未让工作妨害他恪尽父职。对其中幸存的孩子,他都关爱有加,谆谆教导,还为他们谱曲写歌。孩子。这一不可抑制的思绪在她继续弹奏巴赫赋格曲☾2☽时屡屡重现。这曲子难度颇高,她却得心应手,其中有她对丈夫的爱,也有她全力忘我的演奏——技艺灵巧精湛,琴声铮铮分明。
是啊,她没有孩子,这本身就是一阕赋格,一次奔逃——这种鸣奏曲式格外常见,而她此刻在极力抵制——逃离天命。她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母亲一定理解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她走到这样一步的全部历程,就好像她与杰克二十多年间共同弹奏的一曲慢板和弦,间或有刺耳走调之音浮现又淡去,而后总是在她的警戒多疑甚至惊惧惶恐中再次出现。那些丰饶动人的岁月悄然溜走,直至消失殆尽,她却忙得焦头烂额,毫无察觉。
那是一个需要全速讲述的故事。期末考,学年考,一场接一场,然后参加律师授职仪式,成为一名见习律师,荣幸地被邀请到威望卓著的法官议事室;为希望渺茫的案子成功辩护,给早期的职业生涯添上斐然的成绩——“等到三十岁再要孩子吧”:这一主意显得多么顺理成章。而当而立之年真的到来时,她从事务所那里接手了更加错综复杂且值得挑战的案子,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成就。杰克也同样迟疑不决,希望把生孩子这事再推迟一两年。然后,两人齐齐迈过了三十五岁,杰克成为了匹兹堡的一名教师,而她也进入了一天工作十四小时的忙碌状态。她深深埋首于家庭法中,却与自己现实中的家庭渐行渐远,外甥侄女的登门探访还会让她想起家庭的存在。再往后的几年,第一次有传言说她将提前被选为法官,而且需要她巡回出庭。但事实上,她一直也没能收到相关的通知。转眼菲奥娜到了四十多岁,心中却突然涌起对晚育和孤独症的种种忧虑。不久之后,格雷律师学院广场中开始出现更多年轻的面孔,侄孙与侄孙女开始围着她吵嚷不息,让她意识到在如此这般的生活中还要硬塞进一个婴儿是何等的艰难。然后她懊悔万分地想到去收养孩子,也做了一些试探性的咨询——在随后那些马不停蹄的岁月里,怀疑的痛苦偶尔湮没心扉,他们在深夜断然决定求助于代孕妈妈,却在清晨赶着上班的手忙脚乱中不了了之。直到最后,在某个早上的九点三十分,在皇家法院,最高法院大法官宣誓她就职,聆听她在两百位头戴假发的同事前宣誓效忠,宣读司法誓言。她身着法官长袍,在众人面前昂首挺胸,成为一段诙谐讲演中的主角。她知道这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是属于法律的,正如某些女性曾经是基督的新娘。
她穿过新广场,向怀尔迪书店走去。脑中的音乐已渐渐消散,此刻另一种古远长久的情绪却不期而至:自责。她自私自利,执拗易怒,表面不露声色实则野心勃勃。她只顾追求自己的雄心,却还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本意并非在于自我满足。她还断然拒绝将两三个原本会是体贴、极具天赋的个体降临到这世界。倘若她的儿女还活着,那么,一想到自己也许不会来到这世上,他们一定会震惊不已。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报应:必须独自面对这场灾难,没有懂事成熟的孩子关切地打来电话,没有孩子们撂下手头上的工作、召开紧急餐桌会议,给他们愚蠢的父亲讲明道理,把他拉回这个家庭。可是她还会接纳这样的丈夫吗?孩子们还得转而向她劝说讲理。曾几何时,她离成为母亲仅一步之隔:她会有个嗓音沙哑的女儿,或许是个博物馆馆长吧;还会有个别具天赋、不那么安分的儿子,在众多领域脱颖而出,虽未能完成大学学业,却会是一个胜她万倍的钢琴家。他们都亲热贴心,在圣诞节和暑假城堡前光彩照人,还会慈爱地逗弄最小的家族成员。
她沿着窄道走过怀尔迪书店,橱窗中的法律书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致。穿过凯里街后,她走进法院的后门。往下走过一条拱顶走廊,又走过一条长廊,往上走了一段台阶,经过数个法庭,又往下走了一段,然后横穿过一个庭院,停在一条楼梯的底部,在那儿甩干雨伞。这里的气息总是让她想起学校,想起冰冷潮湿的石头散发的气味或产生的触感,也让她想起恐惧和兴奋时的些微震颤。她没有乘坐电梯,而是选择步行上楼。她的脚步重重地落在红地毯上,然后向右转向宽敞的楼梯口,那里有一扇扇门,正对着里头高等法院的法官——这场景活像一个圣诞日历☾3☽她有时这样思忖。在每一间宽敞而书卷气十足的房间里,她的同事们常会忘我地沉浸在手头的案子与审讯中,迷失在细节的迷宫与争论分歧中,每到这时,只有某些特定的玩笑和戏谑才能提供些许防御。在她认识的法官中,绝大多数都有一份精妙的幽默感,但今天早上并没人想逗她发笑,为此她深感欣慰。她大概是第一个到法院的吧。根本不像是经历过家庭风暴那样狼狈不堪。
她在门口驻足。奈杰尔·鲍林——他举止得体,也常犹豫不决——正弯腰在她桌前整理文件。每到周一,他们照例彼此寒暄,询问周末过得怎样。她告诉鲍林,她度过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周末,一边说着,一边将修改后的伯恩斯坦案判决草稿递给他。
今天的日程:首先是那件本该在十点开庭的摩洛哥案子。法院确信,案中的小女孩的父亲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将她迁至拉巴特,也就是说,迁到菲奥娜所在法院不具司法权的地区。现在没人知道小女孩的下落,她的父亲也销声匿迹,急得辩护人不知所措。小女孩的母亲正在接受精神方面的帮助,不过会坚持出庭。庭审意图依据《海牙公约》进行申诉,幸运的是摩洛哥恰是签署该公约的唯一伊斯兰国家。这些都是鲍林在充满歉意的匆忙中告诉菲奥娜的。他在说话时一直紧张地捋着头发,就好像他就是那个劫匪的弟弟。那位可怜无助的母亲——一位身材偏瘦的大学教师——坐在法庭中间时瑟瑟发抖。作为一名精通不丹民俗传说的专家,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她唯一的孩子身上。而同时孩子的父亲,也全身心地投入此事,试图鬼鬼祟祟地将女儿从万恶的西方世界中解救出来。此案的文件正躺在菲奥娜的桌上等她定夺。
至于这一天的其他安排,菲奥娜已胸有成竹。她转身走回办公桌,询问起“耶和华见证人”这一委托案的详情。这对父母将会提出寻求法律援助的紧急申请,相关的证明将会在下午颁布。文书告诉她,此案的小男孩得了一种罕见的白血病。
“告诉我小男孩的名字。”她利落地说道,自己也被这样的语气吓了一跳。
鲍林总是在菲奥娜的施压下才会比较谈吐自如,甚至还会揶揄几句。现在他给菲奥娜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多得超出她的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