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 精彩片段:
第四章 里巷村野的“微型中国”
5.这个时代的“三套车”
我这个出生在哈尔滨市的人,下乡之前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哈尔滨的动物园里没有。据说也是有过一头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我下乡之前没去过几次动物园,总之是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中国人家也没电视,便是骆驼的活动影像也没见过。
然而骆驼之于我,却并非陌生动物。当年不少男孩子喜欢收集烟盒,我也是。一名小学同学曾向我炫耀过“骆驼”牌卷烟的烟盒,实际上不是什么烟盒,而是外层的包装纸。划开胶缝,压平了的包装纸,其上印着英文。当年的我们不识得什么英文不英文的,只说成是“外国字”。当年的烟不时兴“硬包装”,再高级的烟,也无例外地是“软包装”。故严格讲,不管什么人,在中国境内能收集到的都是烟纸。烟盒是我按“硬包装时代”的现在来说的。
那“骆驼”牌卷烟的烟纸上,自然是有着一头骆驼的。但那烟纸令我们一些孩子大开眼界的其实倒还不是骆驼,而是因为“外国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国的东西,竟有种被震撼的感觉。当年的孩子是没什么崇洋意识的。但依我们想来,那肯定是在中国极为稀少的烟纸。物以稀为贵。对于喜欢收集烟纸的我们,是珍品啊!有的孩子愿用数张“中华”、“牡丹”、“凤凰”等当年也特高级的卷烟的烟纸来换,遭断然拒绝。于是在我们看来,那烟纸更加宝贵。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亲自杀了。正是由于“骆驼”牌的烟纸祸起萧墙。他的一位堂兄在国外,还算是较富的人。逢年过节,每给他寄点儿东西,包裹里常有几盒“骆驼”烟。“造反派”据此认定他里通外国无疑……而那男孩的母亲为了表明与他父亲划清界限,连他也遗弃了,将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当年一看到“骆驼”二字,或一联想到骆驼,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来。
后来我下乡,上大学,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竟再没见到“骆驼”二字,也没再联想到它。
落户北京的第一年,带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动物园,我才见到了真的骆驼,数匹,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极安静极闲适的样子,像是有骆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却分明被养懒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饮不食还能够长途跋涉的毅忍精神和耐力了。那一见之下,我对“沙漠之舟”残余的敬意和神秘感荡然无存。
后来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车行于荒野时,又见到了骆驼。秋末冬初时节,当地气候已冷,吉普车从戈壁地带驶近沙漠地带。夕阳西下,大如轮,红似血,特圆特圆地浮在地平线上。
陪行者忽然指着窗外大声说:“看,看,野骆驼!”
于是吉普车停住,包括我在内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朝窗外望。外边风势猛,没人推开窗。三匹骆驼屹立风中,也从十几米外望着我们。它们颈下的毛很长,如美髯,在风中飘扬。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同类,峰向一边软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头,姿态镇定,使我觉得眼神里有种高傲劲儿,介于牛马和狮虎之间的一种眼神。事实上人是很难从骆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种自以为是的感觉,大约是由于它们镇定自若的姿势给予我那么一种印象罢了。
我问它们为什么不怕车?
有人回答说这条公路上运输车辆不断,它们见惯了。
我又问这儿骆驼草都没一棵,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公路这么近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