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口述自传 精彩片段:
第五章 哥伦比亚大学和杜威
文科各系的教授阵容
今天我想谈谈四十年前的哥伦比亚大学——从1915年到1917年的哥大。
我在1915年9月注册进入哥大哲学系研究部。其后一共读了两年。在第一年中我便考过了哲学和哲学史的初级口试和笔试。初试及格,我就可以写论文,我也就[可以]拿到我的[哲学博士]的学位了。1917年的夏季,我就考过我论文最后口试。所以两年的时间——再加上我原先在康乃尔研究院就读的两年——我在哥大就完成我哲学博士学位的一切必需课程和作业了☾1☽。
这几年正是哥大在学术界,尤其是哲学方面,声望最高的时候。杜威那时也是他一生中最多产的时期。专治希腊哲学的研究院院长乌德瑞(Frederick J.E.Woodridge)教授那时也在哥大研究院授哲学史。哲学系的芒达基(W.P.Montague)教授是当时[西方]六个“现实主义者”(Realists)之一。授伦理学(ethics)的教授厄德诺(Felix Adler)则是美国“伦理文化学会”(The Society for Ethical Culture)的发起人。这个学会事实上是个没有神学的宗教☾2☽。所以,当时哥大的哲学系实是美国各大学里最好哲学系之一。
当时哥大其他各系如历史系、社会系、教育系,等等,也同样享有盛名。我只能说人文学科这一面,其实当时哥大在科技方面也是赫赫有名的。在历史系里面我只认识几个人,如授政治理论史的开山宗师顿宁(William A.Dunning)教授和倡导新史学、后来又创办“社会研究新书院”(The 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的罗宾逊(James HarveyRobinson)教授,以及第一位以自己经济观点来诠释美国宪法史的毕尔(Charles A.Beard)教授☾3☽。此外还有很多大牌教授,可惜我不能在历史系花太多的时间。我最大的遗憾之一便是没有在历史系里选过一门全课。当时最驰誉遐迩的一门课,便是罗宾逊教授的“西欧知识阶级史”。这门课事实上是一门研讨孕育各时代西欧文明的思想史和文化运动史。这门课在学术圈内享有其应有的声誉。罗氏印有讲授大纲和参考书目。我读了这些大纲之后,觉得它极有用。但是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选修这门启蒙的课程。
哥大当年的校园建筑只限于今日我们所说的老校舍。例如那时的图书馆便集中于洛氏大楼,今日我们叫它作洛氏纪念图书馆(Low Memorial Library)。中文图书馆那时便设在洛氏大楼的顶层。和今日相比,那时的图书馆和中文图书馆实在都是很小的。那部辉煌的巨著《古今图书集成》便陈列在该馆首要位置,看来真令人耳目一新☾4☽。
那时约翰·介大楼(John Jay Hall)还没有兴建,也没有女生宿舍[约翰逊大楼(Johnson Hall)]。男生宿舍则限于两座老建筑——哈特莱大楼(Hartley Hall)和李文斯敦大楼(Livingston Hall)。立于这两座老楼的对面便是新建的宿舍佛纳大楼(Furnald Hall)。这是当时认为最摩登的新楼了。那时哥大[外国学生活动中心的]“国际俱乐部”(International Club)便坐落今日的约翰·介大楼的基地之上。它也是“世界学生总会”下面的一个支会。今日大家都不太记得了,但是它却是当时外国学生活动的中心。
在这三座大楼之内,我们今日查一查当年居住的中国留学生,应该也是一件蛮有趣的事——许多当年的学生后来在中国政界和文教界都是知名的人物。与我同时的一共只有三个中国学生住于佛纳大楼,因为这座大楼是新建的,租金较昂。除我之外,便是那位有名的宋子文和张耘。张耘后来以张奚若一名知名国内。他在中共政府内做了许多年的高等教育部部长。他不是共产党员,只是所谓“民主党派”的一分子☾5☽。
住在其他两座老宿舍里的中国学生则有中山先生的公子孙科,以及我后来的上司和同事蒋梦麟。蒋氏是学教育的,在入学哥大之前曾在旧金山一家革命报纸[《少年中国晨报》]当了将近十年的编辑,以薪金补助学费。他后来成为中国重要的教育家,由代理到实授北京大学校长,也是我当北大校长的前任。其外还有很多别人☾6☽。
让我再叙述一下当时学生所极感兴趣的教授阵容。我还记得在哥大最初几个星期的学习生活中教授讲课的情形。例如社会系名教授之一的吉丁斯(Franklin Giddings,1855~1931),如今事隔四十余年我还记得他上第一堂课时的开场白。他说:“积三十年教书之经验,余深知教书的不二法门便是教条主义!”他接着便解释说,“一个钟头的课,实际上至多只有四十五至五十分钟。假若我模棱两可地向你们说,这个似乎如此,那个未必如彼,那你们究竟学到些什么呢?你们当然既不愿听,也不愿信了。所以我只有说:‘毫无疑问的,毫无疑问的,我就这样告诉你……’就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为什么我说教条主义是教书的不二法门的道理。”这几句话,四十年后在我的记忆中,仍然余音绕梁。但是我听他的第一堂课以后,我就未再上他的班了,虽然我仍然欣赏他的著作。
还有教我政治理论史的顿宁教授。在今日他已被看成旧学派的代表,但是在那时他却是这一行的拓荒者。在其所著专门研讨上古和中古时期“政治理论史”的第一版序言里,他就说在他以前,英语民族国家、德意志以及其他欧陆各国还没有过类似的著作。顿宁并不长于讲授,但如今事隔四十余年,我仍然记得那位和蔼而衰迈的老教授。在那一年的冬季,他每次上课时,先要在教室四周张望一下,然后把所有的窗户都关闭好,又在他衣袋里取出个小帽子戴在头上,这才开始讲课。
在康乃尔时代我的主修是哲学,副修是英国文学和经济,第二副修事实上是经济理论,主任导师是亚尔文·约翰逊(Alvin S.Johnson)。他后来自康大辞职去就任新办的《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杂志的编辑。后来他又和哥大经济系名教授西里曼(Edwin RobertAnderson Seligman,1861~1939)共同担任《社会科学百科全书》的编辑。约翰逊是专攻经济理论的名教授,是该行的一位泰斗。我真想不通,我在上了他两年经济理论的课之后,竟一无所获。所以我得到个结论:要不是经济理论这门课有问题,那就是我自己的头脑有问题。可是在我们那个由约翰逊指导的研究班里,后来竟然出了个名经济学者弗兰克·纳特(Frank H.Knight)。纳氏最初主修也是哲学,后来转攻经济。他所写的博士论文《冒险、波动和利润》☾7☽,后来竟使他成为一个知名的经济理论家。所以经济理论这门学问实在没什么毛病;这显然是我自己心理上有点失调,使我对两年研究院内的经济课程一无所获☾8☽。
转学哥大之后就不再以经济理论为副修而代之以政治理论。另一副修在当时夏德(Frederich Hirth,1845~1927)教授的提议与邀请之下,以“汉学”(Sinology)为副修。
夏德是一位很有趣的人物。据我们所知,他是哥大的第一位“丁龙讲座教授”(Dean Lung Professor)。那是美洲大陆第一个以特别基金设立的汉学讲座。丁龙[这位早期旅美的华工]原是美国卡本迪将军(Horace W.Carpentier,1825~1918)的一位佣人。他[的为人和工作]深得卡氏的敬重,所以卡氏乃独立捐资给哥大设立一席专治汉学的“丁龙讲座”☾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