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传 精彩片段:
第三部 见多识广:名人与政治
第二十章 回归文学:《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以及诺贝尔奖
1980—1982
如今安居于巴黎的索菲特饭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时间分成两部分: 早上是写作时间,下午则处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麦克布莱德委员会的事务,其组织任务与当时“第三世界主义”的意识形态一致,亦即考量“世界信息新秩序”的可能性,跳脱由西方机构全权掌握国际新闻内容的局面。☾1☽事实上,加西亚·马尔克斯虽然认同这样的理念,这次的合作却代表他公开战斗生涯的结束,再也没有罗素民间法庭或麦克布莱德委员会,也没有《抉择》或《战斗新闻报道》(20世纪70年代于波哥大发行的政治论文选集),他甚至连“人身保护令”这类激进主义的努力都放弃。他下定决心停止激进的政治做法,转战幕后外交调解。既然皮诺切特近期内不太可能下台,他决定放弃等待,选择回归小说创作,同时,这也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宣传方式。1981年9月,加西亚·马尔克斯大言不惭地表示“身为作家的他比政治家危险多了”。☾2☽
虽然已经是世界知名的作家,但从《恶时辰》发表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其实只出版了两本小说——《百年孤独》以及《族长的秋天》,他必须写出更多作品才能成为当代伟大的作家。至于政治,他永远不会抛弃拉丁美洲或自己的政治核心价值,然而,他也下定决心把关注的焦点及政治渴望全部投注在古巴,当然还有哥伦比亚,投入的程度,足以使他对这个悲哀的国家保有乐观的前景。姑且不论古巴在政治与经济上的劣势,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而言,古巴至少代表道德上的胜利。菲德尔是拉丁美洲人,是屹立不动的象征,代表整个拉丁美洲的希望以及最重要的——拉丁美洲的尊严。马尔克斯决定停止冲撞拉丁美洲历史的这堵墙,乐观以对。
除了古巴和哥伦比亚,他把自己从对拉丁美洲直接冲突的状态中微妙地抽离出来,转而开始花时间在之前所不喜欢的两个地点:巴黎和卡塔赫纳。也是在这个时期,他在这两座城市购置了公寓:蒙帕纳斯的史丹尼斯拉路上以及卡塔赫纳的“大口区”,眺望观光海岸及他深爱的加勒比海。1980年9月,他终于重新执笔写了短篇小说《雪地上的血迹》,故事起于卡塔赫纳,止于巴黎,完全反映了他的情况(甚至还放进了他与塔奇雅在巴黎的那一段过去)。☾3☽同时,他典型的直觉、时机、运气融合为一,他的两位朋友——弗朗索瓦·密特朗和雅克·朗获任法国公职,分别成为总理和文化部部长。另一位朋友雷吉斯·德布雷成为重要但颇具争议的政府顾问。至于卡塔赫纳,感谢航空服务的改善及卡恰克价值观的改变,此处逐渐成为波哥大权贵的度假胜地。
对于一个如今五十多岁,理所当然可以大声说自己曾经为革命尽力的人而言,这是一段令人兴奋的回春时期。带着短暂精通法国高级料理的经历,罗德里戈开始他的“出埃及记”——离开巴黎。如今,既然罗德里戈已在哈佛读书,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帮小儿子贡萨罗在此物色合适的音乐课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弟弟埃利希奥也在巴黎住了几年,稍后搬到伦敦。同时,年青一辈的哥伦比亚记者,如曾任《抉择》的伙伴恩里克·桑托斯·卡尔德隆、安东尼奥·卡巴耶罗,以及《观察家报》的马利亚·希门纳·杜赞等,他们都在巴黎,普利尼奥·门多萨则在哥伦比亚大使馆工作,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高层的关系对他们都很重要。☾4☽虽然梅塞德斯在巴黎的时间比贾布短,但她照顾这些年轻的哥伦比亚人,偶尔当他们的媒人,在他们爱情受挫时安慰他们。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则参与友人深夜冗长的讨论,也让朋友知道他虽然改变了做法,但是背后的信念依旧。☾5☽
拥有自己小公寓的贡萨罗很快地对长笛失去兴趣,让父亲很失望。如今十九岁的他,于1981年开始学习绘画,并遇见了未来的妻子,也就是曾任《势利》杂志编辑、墨西哥前卫作家萨尔瓦多·埃利桑多的女儿——帕·埃利桑多。贡萨罗的父母不在时,塔奇雅就像姑姑一样地照顾他,她还住在观测所大道上,他们自己《恶时辰》中灰暗医院的对面。《雪地上的血迹》在1980年9月6日刊载于《观察家报》时,《主日》杂志的封面是一张滴血玫瑰的图片。
这个寓含深意的故事发表几星期后,出现了一篇有关梅塞德斯的罕见文章,出自普利尼奥的妹妹康斯薇洛·门多萨·利安诺。文中公开而婉转地评论贾布20世纪50年代的巴黎之爱,提到他“或许曾经很爱她”,并暗示梅塞德斯对这件事,甚至其他事太过天真。姑且不论梅塞德斯是否完全理解最近出版的这篇短篇小说,但这篇毫不避讳的导读刊登,必定造成意外的难堪局面。然而,这篇文章以受访人大胆的反击收尾,康斯薇洛·门多萨写道: “她一点儿都不为那些女性书迷感到困扰。她说:‘你知道,贾布一直很崇拜女性,从书里就看得出来。到处都有他喜爱的女性朋友,而且多数都不是作家。不过,女性作家有时候也很麻烦,你不觉得吗?’”☾6☽
1980年3月19日,在一次访问古巴的行程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宣布自己在没人知道他在写作的情况下,“上星期”完成了一部名为“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的小说。他表示,这本小说“不算是合格的小说也不算是报道文体”。稍后他又声称此作品“其实类似美式的‘新新闻’写作手法”。他不断重复一个最喜欢的意象——写故事就像是搅拌水泥,而写小说正如砌砖块。接着他又加了一个新的比喻:“小说就像婚姻,可以每天不断修正;但故事就像外遇,即使行不通也没法修正。”☾7☽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接受这崭新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当他试图为最近涌进秘鲁驻哈瓦那大使馆的古巴政治难民潮辩护时,意见不同的古巴作家雷纳多·阿瑞纳斯写了一篇文章,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容易受骗,其中难以翻译的双关语标题为“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驴蛋还是混蛋?”(an Ass or an Asshole?)文中特别提及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于越南船民及古巴政治难民的评论。
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作家,之前一直在西方生活、写作,在那里他的作品被广泛地接受,并且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这些让他在当地有了生活上的保障,并且拥有了较高的声望。让这个作者得以得到世界给予他的自由和机会,而他应该为此向共产主义道歉,他将知识分子变成了警察和世界警察(没有其他的存在可能),从而成为所谓打着共产主义旗号,肆无忌惮的宣传者,他们自由的生存在共产主义的担保和设施的庇护下,并且渐渐地破坏着它。☾8☽
5月,加西亚·马尔克斯接受《纽约时报》亚伦·莱丁的专访。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在美国与古巴调解难民问题之际去过哈瓦那”,他在专访中向莱丁解释自己已经成立“人身保护令”,可以“在特殊情况下联系左派以及当权者,协助释放游击队绑架的受害者”。☾9☽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像某人两边都想讨好,并且明显已受到“当权者”的引诱,不论当权的是谁。至于期盼已久的关于古巴的书,“有许多门为我敞开,但是我知道这本书备受争议,可能会让有心人士拿来批评古巴,因此,即使许多古巴人希望我出版,我还是拒绝出版”。莱丁也写道,“他虽然常常造访哈瓦那,却无法在此定居:‘因为我从没历经过所有过程,所以无法在那里定居。现阶段我也很难在那里定居或适应那边的状况。我会错过很多东西。我无法住在一个缺乏信息的地方。我渴望阅读世界各地的新闻与杂志。’然而,他也认为自己无法住在哥伦比亚。‘我在那里毫无隐私可言,’他说,‘每件事都和我有关,每件事都牵扯到我。如果总统笑了,我必须对他的笑发表意见。如果今天他没笑,我也必须对此发表意见。’因此,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自1961年起就长住墨西哥城。”
一如往常,这本最终命名为“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的作品其实来自过去;小说背景来自三十年前他的好友卡耶塔诺·贞提尔在苏克雷遭到谋杀;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20世纪50年代初的政治暴力,故事主轴与《恶时辰》相去不远。然而,已经投身政治七年的作者,把小说的时空背景更往前推,设定在哥伦比亚政治较为安定的时期,如此一来,他无须如《恶时辰》中一般,把故事内容归因于资本主义、遥远而残酷的保守党政府,而是年代更久远、深层、深受天主教影响的社会体系。而且,故事一开始对于意识形态和政治差异的执迷,就远不如对于道德和社会差异的执迷。即使读者及评论者没特别注意到这个情形,但他的文学架构已经有了巨大的转变。
在现实世界里,1951年1月在小镇苏克雷,一位年轻人米格尔·帕伦西亚在结婚当天收到一封短笺,其中提及他的新娘玛格丽妲·奇卡·萨拉斯已非完璧之身,他因此感到受辱而把新娘退回。1月22日,在全镇镇民眼前,新娘的兄弟维多·马努耶和何塞·华金·奇卡·萨拉斯在大广场杀了她的前男友卡耶塔诺·贞提尔·奇门多,据称他引诱玛格丽妲、夺去她的童贞后又遗弃她。☾10☽这起谋杀案的手法相当凶残:贞提尔的尸体被大卸八块。☾11☽贞提尔的母亲是路易莎·圣蒂雅嘉·马尔克斯的好友(教母),卡耶塔诺则是贾布、弟弟路易斯·安立奎、大妹玛歌的好友。路易斯·安立奎前一天还与卡耶塔诺在一起,玛歌在他被杀的几分钟前才和他见过面;年仅十一岁的海梅目睹了他的死亡。从那天起,贾布就一直想写出这起惨剧背后的故事,但因为这个事件关系到他与家人的密友,他的母亲要求他必须等到事件主角的双亲亡故之后,方可写出这个故事。(这起谋杀案也是1951年2月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离开苏克雷的原因。)1980年,贾布开始着手写这部小说时,当年关系密切的人物多已过世,他得以如《族长的秋天》一书中加入自己的角色一般,冷酷地把他所了解的事实情节与人物放入这本小说里。☾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