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传 精彩片段:
第三部 见多识广:名人与政治
第十九章 智利和古巴:加西亚·马尔克斯选择革命
1973—1979
1973年9月11日,如同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政治改革主义者,人在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坐在电视机前,惊骇地看着智利空军的轰炸机攻击位于圣地亚哥的总统府。经由民主程序选出的萨尔瓦多·阿连德总统在几个小时内就已确认死亡,是谋杀或自杀则不得而知。发动政变的军政府接掌政权,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开始搜捕超过三万名所谓左翼分子,许多人死于狱中。在位于智利太平洋海岸黑岛的家中,罹患癌症的巴勃罗·聂鲁达已不久于人世。在他疾病缠身多年的生之末尾,最重要的两起事件便是阿连德的死与智利落入法西斯政权之手,两者皆摧毁了他的政治梦想。☾1☽
世界各地的政治评论家及政治活动分子视阿连德的人民团结党政府为一场实验,观察社会是否可经由民主工具达到社会主义。阿连德把铜、铁、煤、大多数的私人银行及其他重要的经济机构国营化;然而,虽然不断受到右翼分子的丑化、瓦解,1973年3月的期中选举中,他的政权选票增加到百分之四十四,却只促使右翼加倍努力地破坏这个政权。美国中央情报局甚至在阿连德的选举之前就开始对抗他:美国陷在“越战”的泥沼之中,对古巴已经相当执着,非常热切地希望西半球没有更多反资本主义的政权。就在全世界的眼前,智利的实验受到粗暴的破坏,对左翼的影响如同四十年前西班牙内战对共和党的影响力一样。
那天晚上八点钟,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一封电报给智利新执政团的团员:“波哥大,1973年9月11日。致奥古斯托·皮诺切特将军、古斯塔夫·雷、塞萨尔·门德兹·丹曜、何塞·托利比欧·梅利诺上将,政变军团成员:你们是阿连德总统之死实质的凶手。智利人民绝不会允许自己被一群受北美帝国主义雇用的罪犯统治。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2☽写这封信的时候,阿连德的命运尚不得而知,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来说,他对阿连德的了解足以肯定他绝对不会活着出总统府;而且,政变集团一定也知道这一点。虽然有些人认为,寄发电报这样的举止比较适合大学生而不是伟大的作家,但结果这成为新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第一个政治作为,崭新的他已经在寻找一个新的角色,阿连德的历史实验暴力性的结束使他的政治立场变得极端专注而强硬。他后来告诉一位采访者:“对我而言,智利政变是一场灾难。”
可以预测的是,帕迪拉事件演变成拉丁美洲冷战历史的分水岭,影响所及不只是针对知识分子、艺术家和作家。虽然饱受朋友的批评,从“投机分子”到“天真”都有,但加西亚·马尔克斯仍然是拉丁美洲重要作家中政治立场最一致的。在他的心目中,苏联并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但从拉丁美洲的角度而言,它却是对抗美国霸权和帝国主义所需要的堡垒。在他的心目中,这不是“同路人”,当属现实的理性客观评断。虽然古巴也有其不确定性,却比苏联更积极革新,所有严肃的反帝国主义,拉丁美洲人都应该支持它,也该尽力节制这个政权的任何压制、不民主,或独裁的行为☾3☽。他选择看起来对世界似乎是和平正义的路:也就是广义的国际社会主义。☾4☽
无疑地,他希望智利在政治上的尝试可以成功,但一点儿也不相信客观情况会允许此事发生。他在1971年回答一位纽约记者的问题时提道:
我的抱负是使整个拉丁美洲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但如今人民受到和平立宪的社会主义思想吸引。如果是为了选举,那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但我相信这是完全的乌托邦。智利正走向暴力及引人注目的事件。如果“人民阵线”继续下去——以智慧、机智、合理、坚定而快速的脚步——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遭遇一片严肃的反对声浪。美国目前没有干预,但不会永远冷眼旁观。美国不会真的接受智利是社会主义国家,它不会这样允许,对此我们也不需存有任何幻想,并不是我认为(暴力)是解决之道,但我认为会有那么一天,那一片反对声浪只能以暴力对抗。不幸的是,我相信那是不可避免的。我认为发生在智利的情况就改革而言是非常好的,但就革命而言却不是。☾5☽
很少有观察家如此清晰地剖析未来。加西亚·马尔克斯了解到,他如今正处于世界历史的关键时刻。接下来的几年间,即使打心底对政治悲观,他仍然对自己投身政治做出一连串的声明。也许可以以1978年的采访作为代表:“这种休戚与共的感觉和天主教徒的‘圣徒相通’一样,对我的意义非常明确。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影响整个人类。一个人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的政治意识达到了最高点。不谦虚地说,对我正是如此。对我而言,我人生中的行为没有一项不是政治行为。”☾6☽
他也寻找行动的手段,更深信古巴走的这条路是拉丁美洲政治经济独立唯一可行之路——也就是尊严。然而,他再次被排除在古巴之外。既然如此,他决定这条路首先必须经由哥伦比亚。他和年轻的哥伦比亚知识分子交流有一阵子了,特别是最近认识的《时代报》集团的恩里克·桑托斯·卡尔德隆☾7☽,认识十年的丹尼尔·桑佩尔,后来所认识的上层阶级自由派小说家爱德华多·卡巴耶罗·卡尔德隆之子安东尼奥·卡巴耶罗,他们以创造哥伦比亚新形式的新闻为出发点——特别是成立左派杂志。☾8☽加西亚·马尔克斯所得到的结论是,如果他根深蒂固的保守祖国想要自我改革,唯一的方式是借由他以“诱惑”、“颠覆”的戏谑说法提及老旧统治家族之下的年青一代。☾9☽其他主要成员是国内知名的“暴力事件”编年史家、备受国际尊敬的社会学家奥兰多·法尔斯·博尔达以及左翼实业家何塞·维森德·卡塔莱因,后者成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的出版商。这本新杂志名为《抉择》(Alternativa),出发点是“哥伦比亚社会信息垄断的情形越来越严重,而垄断者则是控制国家经济和政治的同一群利益分子”,目的是展现“日渐屈从于政府控制的大媒体或电视上从没有出现过的另一个哥伦比亚”☾10☽。第一期于1974年2月出刊,这本杂志维持了六年起伏的状态,虽然尽力,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的时间相对较少,不过他仍然经常投稿,且永远有空提供咨询或建议。他和其他重要的参与者在这宗充满冒险本质的生意中投资自己大笔的钱财。同时,他宣布自己要搬回拉丁美洲,更轰动的是,他不再写小说了;从现在开始,直到智利皮诺切特将军的执政军团下台为止,他进行文学“罢工”,全心投入政治。
12月,仿佛强调心意已决,加西亚·马尔克斯接受邀请,成为颇具盛名的“罗素民间法庭”的一员,负责调查、评定国际战争罪行。也许比表象乍看之下更具意义的是,他希望在其他拉丁美洲作家未曾达到的领域中受到国际认可,他抱有这样的企图心,而接受此邀请是第一个清晰的开端;这也表示纵然他对古巴的投入具有争议性,但他仍可以在自由选择时间、地点的情况下相对自由地参与政治活动。
1974年,第一期的《抉择》杂志在二十四小时内卖了一万本。波哥大的警方没收了数百本,不过在这本杂志的历史上,这是唯一一次受到直接审查(虽然还有借由炸弹、法院干预、经济封锁、通路破坏的“间接审查”,最终导致杂志关门大吉)。这家杂志社往后不断地面临财务问题,但早期得到的回应非常惊人。过不了多久就卖了四万本,就哥伦比亚的左翼刊物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数字。第一期中有一个关于自觉起义的口号——“勇于思考就是开始争取”——及一篇社论《给读者的一封信》,其中阐明新杂志的目标是“对抗布尔乔亚媒体对于国内现实的扭曲”、“对抗假消息”(这个主题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百年孤独》里香蕉园大屠杀的余波)。
这是一本双周刊,其中刊载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篇文章里的第一篇,标题为“智利、政变以及美国佬”☾11☽。这是他成名后首次公开的政治新闻写作,成功地刊登于世界各地(3月在美国和英国发表),立即得到崇高的地位。对于他分析为萨尔瓦多·阿连德误入歧途的结局,加西亚·马尔克斯哀悼地表示:
他7月就满六十四岁。他最伟大的美德是坚持不挠,但命运只许他以罕见的悲壮,为了捍卫那不合时宜的愚蠢布尔乔亚法律而死;他捍卫不承认他、但使他的谋杀者合法化的最高法院,也捍卫宣告他不合法的悲哀国会,而国会却自满地屈服于篡位者的意志之下;他捍卫反对党的自由,而反对党部出卖灵魂给法西斯主义;他捍卫这个烂体制所有陈腐的一切,他提议要废除,但完全没有机会。这场历史事件发生在智利,在智利人的苦难之中,但在历史上这事件发生于我们所有人身上,所有这个年代的子女,且会永远停留于我们的人生之中。☾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