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传 精彩片段:
第三部 见多识广:名人与政治
第二十二章 以官方历史为背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玻利瓦尔《迷宫中的将军》
1986—1989
正如同他在1975年以《族长的秋天》证明《百年孤独》并不是侥幸的成功,世界文学界应该明白他会长远地存在;如今,加西亚·马尔克斯以《霍乱时期的爱情》证明,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得到诺贝尔奖的压力而结束写作生涯的作家。就在他的写作题材转移到爱情的同时,他也在他的政治活动中开始强调和平、民主、共存。很清楚的是,里根政权并没有打算在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容忍任何革命政权的胜利;而启发大多数革命运动的古巴人也比以前更加谨慎,他们的阵线由于对南非的投入而被异常辛苦地拉长,无法再承受更多来自美国和加勒比海的压力;更重要的是,苏联的发展似乎显示其对于世界革命发展的投入已无法持续太久。同时,里根在起诉尼加拉瓜革命战犯上遇到困难,连他都有可能接受和平谈判。(1986年年中,海牙国际法庭裁定美国政府援助尼加拉瓜反抗军的行为违反国际法;同年稍晚,美国本身爆发“伊朗门事件”,撼动整个里根政府。)
就算在哥伦比亚,贝当古1982年掌权之后就开始推动和平进程,但如今大部分的观察家都已经认为他不会成功,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对于国家的走势则是越来越悲观。1986年7月底,他警告哥伦比亚“处于大屠杀的边缘”,1985年年末,司法大厦的恐怖事件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肇因于不顾后果的游击队、压制的政府军、玩忽职守、暴力这些败坏元素的结合。☾1☽如果这个声明出现在贝当古在职的最后一周,中立的观察家也许会对此印象深刻,特别是在国际特赦组织严厉批评贝当古以军队侵犯人权之后;然而,这个警告的对象实际上是继任的维希里欧·巴尔可自由派政府,并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保守党朋友贝当古。
因此,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如今开始接受社会民主路线和纯粹反殖民的论述,以配合他和平与爱的信息,此举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使得亲痛仇快,他们要见到他和菲德尔都中箭下马才会满意。除了别的封号之外,巴尔加斯·略萨再度称他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走狗”、“政治投机分子”。☾2☽对于一个因为支持古巴而使自己面临巨大政治困境的男人而言,后者是奇妙的绰号;而且,他还准备花大钱支持自己在政治上投入的对象,如同他在20世纪70年代在哥伦比亚和《抉择》所展现的,如同他正要在古巴再次展现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1983年1月,加西亚·马尔克斯于诺贝尔奖之旅后,第一次在卡尤皮耶特拉斯和菲德尔见面时,他们开始梦想在哈瓦那开设一所拉丁美洲电影学校。菲德尔对于宣传略知一二,无疑对于加西亚·马尔克斯获诺贝尔奖后的世界地位与影响力印象深刻,越来越意识到文化的意识冲击,虽然也许有点为时已晚。如今,和加西亚·马尔克斯讨论电影时,他开始思考电影的力量是否比书籍来得强烈,质疑近来拉丁美洲电影不如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初的伟大电影一般具有实质的意义,而这些年代的电影在拉丁美洲各地,包括古巴,正是由他的革命胜利所启发的。他们一起坐在加勒比海海边认真地讨论时,不可避免地,菲德尔有自己好战的理解方式:“我们真的需要让电影起飞……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奋斗,我认为这些电影就像对内外发射的大炮一样。我们的电影在这方面多么丰富啊 ! 当然书对人也有影响力,但读一本书需要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两天,看一部纪录片只需要四十五分钟。”☾3☽卡斯特罗是否由于好莱坞影星进军美国白宫的意外冲击而受到影响,这一点只能猜测,然而,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讨论在哈瓦那创立拉丁美洲电影基金会的可能性,以此增加拉丁美洲大陆的电影生产、改善水平、鼓励拉丁美洲团结,当然,还有宣传革命价值的工具作用。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完成《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就开始投入这项新的计划。从1974年到1979年,他专注在政治新闻上;从大约1980年到1990年之间,他那股对于电影的着迷又回来了,他在1980年到1984年之间所写的文章常常都和电影有关,特别是他自己的计划。这一项对于电影最具野心的冒险,或者更精确地说,就是哈瓦那的新拉丁美洲电影基金会,包括设立一所新的国际电影电视学校,就位于市郊的圣安东尼奥·巴纽斯。☾4☽在这里,他比以往更甚地把自己资本主义的金钱投注在革命的刀口上。他的箴言可能是:既然政治已经行不通,就转向文化。这个电影基金会协助结合拉丁美洲的电影制作和学习,学校教授电影理论和实务,不但欢迎年轻的拉丁美洲人,也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
到了1986年,这两个新机构的计划已经有所进展,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极端派的电影制作人密切讨论未来的发展。然而,这一年的开始,他所投入的工作却不是电影,而是关于拍摄电影的一本书。他的朋友米格尔·立丁是流亡的智利电影人,在1985年5月和6月偷偷回到智利,带着十万英尺关于皮诺切特统治下的智利的影片安全逃离。☾5☽加西亚·马尔克斯显然觉得自己在这位独裁者下台之前就回到文学,是象征性地被皮诺切特打败;他看到报仇的机会,在1986年年初和立丁在马德里碰面,讨论该选择哪些部分。在那里,他一星期内进行了十八个小时的采访,接着回到墨西哥,把六百页的叙述浓缩成一百五十页。他注记:“我比较希望把立丁的故事维持在第一人称,好保留个人的、有时候较亲密的语调,除去戏剧性的附加或历史的做作。当然,最后文稿是我的风格,因为一个作家的声音是无法改变的……然而同样地,我也试图保留所有原始的智利语词组,以尊敬叙事手法的思维,并没有与我自己的风格相吻合。”这本书《米格尔·立丁:智利秘密行动》 于1986年出版。☾6☽黑羊出版社印了二十五万本,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11月时一定有特别的满足感,因为其中的一万五千本在智利的瓦尔帕莱索港被烧毁。皮诺切特政府如果沉默以对,反而会是更有力的回应,虽然,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政府已经距离倒台不远。
虽然短暂地偏离正轨政治,进行挑衅,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于自己和平使者的新使命是如此投入,那年夏天的8月6日,他成功地在墨西哥伊斯塔帕市第二次“六国团体”会议上发表一次演讲,他们的政治目标是避免核战争。广岛核爆四十一周年纪念时,这六个国家(阿根廷、希腊、印度、墨西哥、瑞典、坦桑尼亚)强烈要求全面停止核武测试。☾7☽这个会议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演讲《达摩克利斯的灾难》(The Cataclysm of Damocles)开场,他警告虽然如今全世界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但金钱却是花在武器上,这完全不理性,因为正如他所言,“核战争之后,唯一剩下的只有蟑螂。”☾8☽在某种层面而言,这场演讲是关于地球的未来,应和他关于拉丁美洲命运的诺贝尔奖演讲一起解读。
那一年秋天,随着加西亚·马尔克斯投入新电影基金会的准备工作,罗德里戈在洛杉矶美国电影学院注册——和他父亲在哈瓦那的活动成为鲜明的对比。他在那里读了四年;同时,贡萨罗和他的女友帕·埃利桑多一起搬回墨西哥,开始投入自己的计划,与荷米·加西亚·阿斯考特、玛丽亚·路易莎·埃利欧的儿子迪亚哥·加西亚·埃利欧一起成立一家高水平的出版社“走钢索的人”。☾9☽他们的第一个企划案是在10月出版《雪地上的血迹》的精装版。
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有兴趣的,是鼓励拉丁美洲导演拍独立电影,但其他制片人比较有兴趣的是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1979年,根据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剧本,墨西哥导演海梅·艾墨西优拍摄了一部电影《我心中的玛丽亚》。1980年初,巴西导演卢伊·葛拉拍摄了电影《艾伦狄拉》,这个故事几乎完全没有修饰地来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中篇小说,是关于一位少女在哥伦比亚的瓜希拉被迫成为一位能力过人的妓女,每天服侍数十名男子——以补偿她意外地烧掉无情祖母的房子。最后,艾伦狄拉为了她的自由抛弃、逃离了尤利西斯,遇见一位爱上她且帮助她杀死残忍祖母的年轻人——这部作品很有意思地以女性主义观点改写灰姑娘、巫婆和英俊王子的欧洲童话。1984年7月,利普斯坦首度改编《大限难逃》将近二十年之后,豪尔斯·阿里·特丽安娜重拍的新版,于8月7日在哥伦比亚电视上播映。这次是在哥伦比亚制作,而不是墨西哥,并且是彩色影片,不是黑白,再一次地为尼古拉斯·马尔克斯杀死梅达多的事件做出无声的辩白。如同从前一般,加西亚·马尔克斯如钟摆一般精准的“索福克勒斯”情节引人入胜,不过这个版本再度把说教警语放在现实对话中,却不幸地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1985年12月,《卓越》宣布法兰西斯柯·罗西、亚伦与安东尼·狄伦已在孟波克斯开始《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的拍摄前的制作工作(亚伦后来退出)☾10☽,由艾琳·帕帕斯、欧梅拉·穆堤、鲁伯特·艾佛瑞特主演。《世界报》的米榭尔·布宏多在1986年9月写到这部电影时,描述拍摄这部电影的努力——在观光胜地卡塔赫纳以及孟波克斯——几乎像史诗一般的过程,正如故事情节本身。☾11☽
1986年12月4日,基金会在第八届哈瓦那电影节成立,由基金会主席加西亚·马尔克斯演讲、播放一段广为传播的卡斯特罗采访——先前并不知道他常看电影——并由正在采访哈瓦那的葛瑞格利·佩克发言。在演讲中,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到1952年至1955年之间,胡利奥·加西亚·艾斯琵诺沙、费南多·比利、托马斯·古堤耶瑞兹和他自己都在罗马的“意大利电影学院电影实习中心”。当时启发他们的意大利新写实主义,就像是“我们的电影必须走的路,是资源最少的电影,却也是有史以来最具有人性的电影”。☾12☽英格玛·伯格曼、法弗朗西斯科·罗西、阿涅斯·瓦尔达、彼得·布鲁克、黑泽明等人都送上祝福。12月15日,国际电影电视学校也相继开办,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老朋友费南多·比利担任校长。就在一个星期后,报道说基金会要拍摄七部由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所写的剧本,也许就内线交易的速度而言是世界纪录。接下来的几年间,他最亲密的合作伙伴是电影基金会的古巴导演阿基米亚·潘纳,以及古巴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艾利西欧·迪亚哥的儿子艾利西欧·阿尔贝托·迪亚哥,大家都叫他“利奇”。利奇和新主席合作,不但在研讨会和“工作室”讲课,后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坚持使用的名称,也参与一整沓电影剧本的制作和推敲。加西亚·马尔克斯全心投入这些工作,他的精力、热诚、坚定,使合作对象和接下来数年间拜访这新机构的访客都印象深刻。
在这些喜事之中,哥伦比亚传来一件令人心碎的消息,为这新事业蒙上一层阴影:《观察家报》的新社长基耶尔莫·卡诺于12月17日离开波哥大的办公室时遭人谋杀。梅德茵毒品大王帕布罗·埃斯科瓦和哥伦比亚司法体系之间的战争,如今到了最高潮的阶段。埃斯科瓦已经是世界第七大富豪,以“贿赂或子弹”策略企图收买或铲除挡住去路的人,在哥伦比亚陈年的操控体系和暴力之上,又添加了第二层的腐败和无能。他的政治野心已经受到挫折,《观察家报》英勇地对抗他,也支持把运毒疑犯引渡到美国。如今,卡诺为他的勇气付出代价。司法部部长、最高法院院长、国家警力首长都已经受到暗杀,但如此受到尊敬的记者遇害,强烈地打击了国内的士气。《观察家报》的记者马利亚·希门纳·杜赞告诉我:“1986年12月电影基金会开办之时,我在古巴再次见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几天后他来找我,最后用电话找到我。‘他们杀了基耶尔莫·卡诺,’他说,‘刚刚发生。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哥伦比亚,他们杀了我的朋友。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谁。’我去他家,完全处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打招呼的时候,贾布说基耶尔莫·卡诺是唯一一个真正捍卫过他的朋友。卡斯特罗来了,我在哭泣。贾布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卡斯特罗说了很多。贾布又告诉我他不会回去,他非常痛苦。我对他说:‘你知道,你真的应该说出哥伦比亚的状况。’但他不肯。我的结论是,他在1981年的图尔瓦伊事件后真的吓坏了。”☾13☽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针对这起谋杀做公开声明,也没有写信给卡诺的遗孀安娜·玛丽亚·巴斯奎特斯。
虽然有来自哥伦比亚的坏消息,加西亚·马尔克斯仍然兴致勃勃地继续他在哈瓦那的新任务。他在古巴待了几个月,同时身兼多职,决定大小事务、参与每一件事。拉丁美洲和西班牙的报纸上经常有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电影相关的活动、他的小说可能改编的报道,☾14☽才比较像样!电影不像文学,创作的人注定孤独。电影像宴会一样,聚集众人、主动出击、年轻;电影是性感的,电影很有趣,加西亚·马尔克斯时时乐在其中。他身边围绕着漂亮的年轻女性,还有充满活力、抱负但谦逊的年轻男子。他完全得心应手,但也付出很大的代价。他苦笑说,虽然梅塞德斯不赞成,他还是继续自己昂贵的兴趣:“我们穷的时候,把所有的钱都花在电影上;如今我们有钱了,我还是把钱花在电影上,而且我还投入相当多的时间。”☾15☽有些人说,加西亚·马尔克斯那一年自己掏腰包给了学校五十万美元,还有他大部分无可估价的时间。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向欧洲或美国采访者收取一节两万或三万美元的采访费,为电影基金会募款。令人惊讶的是,采访者都付了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