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南日记·用一百年和美国告别 精彩片段:
第二章 柏林与里加(1927年~1933年)
1927年
1925年,凯南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在两百一十九名学生排第八十三名。同年夏,他在一艘游轮上做甲板水手。之后,凯南到华盛顿学习,准备参加驻外事务处的招聘考试,1926年9月成为一位外事官员。凯南在信中对姐姐坦言:“虽然我对柯立芝总统☾1☽及其内阁的大多数成员深怀敬意,但他们在我看来都虚情假意,道貌岸然。”他还补充道,“与威廉·詹宁斯·布莱恩(William J. Bryan)在晚宴上用葡萄汁代酒,震惊了外交使团的时代相比,美国国务院已经取得了巨大进步,不过依然不时显得滑稽可笑。”☾2☽二十三岁,凯南获得了第一个驻外职位,担任美国驻瑞士日内瓦的副领事。1927年8月,国务院将他调往驻德国汉堡领事馆。
5月16日,日内瓦
我们乘船沿湖而下,勃朗峰(Mont Blanc)渐渐淡去。似乎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一轮皎洁的明月从浓密的云团里跳出来,夺人眼目。月光倾洒下来,我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航行。这月亮不是苍白、柔弱、充满阴柔气质的月亮,而是一轮耀眼的大圆盘。它爬上天空,就像一位明星充满自信地登台亮相。
写日记的这会儿,月光仍然照亮着天地,照亮了河对岸萨雷布山(Saleve)上影影绰绰的悬崖峭壁;它把草坪变成了质地同样(原文如此)奇怪的柔软地毯;月光透过窗子肆意倾泻,照入我的房间;平静的日内瓦人因这月色而激动,全城人都到码头闲逛;月光震撼了我那可怜的小夜莺,它只能静静地伫立笼中,把舞台让给了蟋蟀、蚱蜢和远处喧嚣的有轨电车。
5月24日
我又对美洲人(Homo Americanus)——或者随你怎么叫——的性格进行了思考……
现在有这样一位A先生,是个待人坦诚、头脑敏捷的美国商人,被派驻欧洲。他的特征并不明显,相貌平平,毫无特别之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面无表情,身材中等。他开着一辆美国车,骄傲地告诉我们他如何花了好多天从勒阿弗尔(Havre)一路驾车到日内瓦。
他善于分析,从纯理性的角度深刻地思考自己的未来,开创了辉煌的事业。他先是在通用电气公司工作,公司对他的经营能力高度认可,派遣他去日内瓦,然后表面上切断他与公司的所有官方联系渠道,使他成为欧洲灯具卡特尔独揽大权的人物之一。公司非常清楚,他始终是公司在那边的非正式代表。现在,他在这里过着安静、平淡、不引人注目的生活,总体来说,可以把他归为巴比特式的人物☾3☽。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像刘易斯和塔金顿(Lewis and Tarkington)笔下的人那样满嘴蠢话,夸夸其谈。☾4☽他从不嘲笑艺术和美;他对艺术和美还没有关心到要去嘲笑的程度。他对理想的破灭毫不失望,也不憧憬未来,他只对工厂的目标利润和灯具的销售感兴趣。他告诉我们:“有些人声称,如果对人类没有助益,他们就不会从商。我不是那种人。我确信,这个产业正在上升,而且已经对人类有所帮助。”他接着解释了更好的照明条件如何提高了劳动效率。
也许他是对的。晚饭后,我在阳台上来回溜达,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思索着这件事。
5月26日
这是一个干净通透的小镇,仿佛一幅蓝白相间的奇特画作,展现出一种独特的双重特质。在日内瓦老城,住着大约十万法裔瑞士人,他们朴实无华,勤劳肯干,跟世界上其他小镇的居民一样,小富即安。一个真正的日内瓦人则会思考商业如何运作,市政措施如何,孩子明年能否去上学,全家去朋考特(Pent-cote,原文如此)的萨雷布山野餐的计划怎么样,新火车站建成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会沉吟:“从商业角度来说,国联的成立是件好事,会给这里带来很多游客;如果它能阻止各国之间的战争,更是大好事。”但这绝不是他生活的重点。外交人员、政治家、游客,日内瓦人接受他们的存在,平等地对待他们;他关心自己的生意,当他的事情让他和这些人联系起来的时候,他对他们既不尊敬也不蔑视。事情办完,他和这些外国人便各走各路。
跟所有瑞士人一样,日内瓦人基本都是所谓的无辜旁观者。他们永远都在观看。比如说,勃郎峰大桥码头的船每天都来往二三十趟,但是每当有船离开,总是有一群表情平淡的日内瓦人盯着看,好像目送海怪利维坦(Leviathan)离去一样。主要街道上的交通警察做着完美的指挥动作,虽然从没有人遵守,却总能吸引三四十个瑞士人好奇的目光。在大街上换轮胎也引得一大群人默默围观。主街上正在拆除的大楼引发了公众两个星期的密切关注,以至于政府不得不派遣专门的保安人员将好奇的观众控制在安全距离之外,以免被飞崩的砖块砸中。在这个国家,哲学家少之又少,瑞士人喜欢观看,不见得是因为他们想要学习和模仿,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观看这些事物有趣。尽管他们也讲述自己在战争中饱受的苦难,不过,我怀疑当他们站在山顶上,目睹欧洲其他国家兵戎相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庄重专注,但就好像观看拆除大楼时那样,我想他们肯定也同样感到乐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