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记 精彩片段:
纸上的尘埃
我在《朝日新闻》西部分社工作了约二十年,前两年是社外人员,后两年是嘱托。不算正式的社员。剩下的十六年,是作为“朝日新闻人员”的任职时期。其中,夹带着三年时间的兵役。
在《朝日新闻》社工作的生活,总的来说是乏味无聊的。因为最低限度的生活已得到保障,失去了每天要吃饱肚子的那种紧迫感。
想来,我并不具备当图案设计家的素质。只不过有一点所谓“灵巧劲儿”,碰上了个偶然机会,便成了我的职业。为了不失掉这种职业的资格,我进行了一番学习。比如,我生来就写不好字,字写得歪七扭八,(现在也依然如故),为了好歹写出“能上版的文字,”我奋发努力,总算可以搪塞过去了。
虽然图案也画不好,但还勉强看得过去。在乡下,既无合适的指导老师,也无相互激励的同伴。尽管如此,我试图要成为名正式的画匠,去搏多的岛井印刷所,就是为了这种“学习”。
但是,自从进了报社的广告部,我的工作就只是按原图绘制分配给我的画稿。既没有发挥自己独创能力的余地,也没有什么窍门。我的工作完全是复制性的。因为地方上没有大的广告主,画一些小东西,没法发挥才能。那时,我对从东京、大阪送来的大篇幅的广告纸型,真不知有多么羡慕。
工作的平庸,使人生活空虚。身居大机构中小角落的岗位,你的实际能力得不到评价,其实,就连你的存在本身都得不到承认。象这样被压在最下层的人,是绝对翻不了身的。这里虽然挂的是“西部分社”的牌子,但总之是九州的支店,是办事处。在本地录用的社员,从来没有过从这里进入“本店”的。多少算是“发迹”吧,也就是在那个“支店”升主任、当个股长或者科长。
那时,很少见到从东京调到九州来的社员,差不多都是从大阪来的。这些人中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年轻社员,调动工作,在九州呆上两三年,很快就被召到东京、大阪。不用说,他们是作为候补干部,为了实际见习而暂时到这里来的。他们大多是从有名的大学毕业的,具有“练习生”身份的人。年纪大些的人则是为了以后的提升,来九州镀金的。另一种是,中央给打上了“没什么用处”的烙印,被流放到九州来的。他们中也是年龄大的人居多。
对这两种类型的调动工作的人,以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第三者的眼光来观察,那是非常有趣的。但是,第三者又是什么人呢?是连调动的资格都没有的人。清楚地认识到这些,是到车站为那些调动工作的人送行之际。在“万岁”和鼓掌声中,荣升者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小仓车站。在车站上,他们互相说着:“你也快点改邪归正,从九州回来吧!”“我再有一年也回去啦!”
但是,从地方录用的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也没有这样的希望。他们处于一辈子走不出九州的位置,这象征着一生的命运就是如此。送别结束后,人们都奇怪地沉默着,大家寂寞得或一个人去电影院,或去玩赌搏游戏。另一方面,从中央来的人仍聚在一起去酒店,发泄着“自己没有回去”的怨气。尽管如此,这些人将来还有希望。他们与绝望的这伙人有截然不同的差别。当我见到从车站一个个各朝各的方向走回去的身影,觉得自己就象被风刮下的落叶一般。
在调动工作的人员中,要换得最频繁的是部长。作为晋升的过渡,到九州来是形式上的缓冲。大阪本社的次长到这里当部长,不久又变成大阪的部长回去了。
他们很有活动能量。不过也有最后并不一定如愿以偿的人。我印象中存有的是T,我想他大概有二十二三贯☾1☽,是个大胖子,因为他身材矮,就更显得很宽很胖。他也是原来大阪的次长,到九州当上了部长,从体格上看,也是派头十足。T是鸟取县米子人,听说他的朋友中有生田春月、白柳秀湖等人。按照惯例,为他举办了类似就任后的联欢会,在饭馆,社员以上的人参加了有艺妓坐陪的宴会,而雇员只是第二天在中华饭馆吃顿饭。那时,我还是嘱托,只参加了雇员的会。
这时候的T部长,也许是由于朋友的影响,谈吐涉及民俗学、考古学、小说、诗歌等诸多方面。他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在场的都是些年轻人,没有能和他淡得起来的,因此,尽管多余,我还是不时地插嘴。T无可奈何地寥寥做个回答,好象尽量不愿同我谈话。这样重复几次,我不得不承认,T部长对我是很歧视的。
不仅仅限于这位T部长,即使在我已经成为社员以后,从其他上司那里所得到的这种待遇也没有改变。比如,在宴会上,部长、次长按照惯例为大家斟酒,也到末席来的。他们在那里同每个部下简短交谈几句,可一到我面前,上司转身便到旁的人那里去了。其中还有的人明显流露出一看到我就不耐烦的表情。这也是由于我生来不善社交的缘故。不过,不管哪个部长、哪个上司都是如此,这就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是我个人的脾气了。这中问包含着有意的蔑视。
在从当地录用的人员中,我之所以受到如此特别待遇,还有一个原因,我想是因为我是画图案的。大概这是一条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