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记 精彩片段:
在朝鲜的情景
六月一个炎热的早晨,我和父亲一起来到福冈的兵营门口。兵营设在城里。送行的人被拦在护城河旁,入伍者沿着狭窄的道路走进去。我身穿皱皱巴巴的人造纤维国民服,背着粗糙的公用袋。左侧是从前的黑色城门,我头也不回地刚要转过石垣,父亲在背后大声地叫了我一声。我同过头去,只见离远了的父亲举着一只手。我只是点了点头,便穿过黑色的门。在那里,我们互相谁也看不见谁了。父亲的声音,象是从喉咙里绞出来的。
我想象得出,父亲回家后向母亲叙说的情形。父亲是不爱发牢骚的人,但经常流泪。要是说起什么激动的事情,一边说着,一边鼻子就堵塞起来,声音也变了。小时候,我在父亲的话中不知听过多少次这种哭声。而母亲呢,即使是别人的事,也会觉得可怜,从袖口里拉出衬衣,擦着眼泪,说着“真是的”、“怪可怜的”。
我一边在酷热的兵营广场上列队,一边想着坐在昏暗房间的榻榻米上流泪的双亲。父亲鼻子里流着稀鼻涕,抽着烟叶子。母亲把手巾放在脸上,埋着头。与衰老的父母相比,我那抱着孩子的妻子的身影却是淡薄的。
我的征集令是作新几内亚☾1☽的补充兵。入伍后一个小时,我就明白了。从哪里得知的呢?士兵们对自己的命运敏感而正确。三个月前征集训练时,曾一起在久留米的有个叫前田的和一个叫中田的秃顶的人,加上我,三个人都是三十三四岁。在久留米,年轻人有好几百,而这次征集只有我们三人,真是莫名其妙,何况还是大动员。中田是玻璃店的工匠,前田是煤矿镇上卖菜的。看来都没怎么参加在乡军人会的军训。
一知道去新几内亚,新兵们就陷入了绝望。谁都了解在南方占领地的激战和日军的败绩。报纸不做明确报道,更说明其真实性。老兵们说:“这下大概完了。”越是戴着军事长、上等兵领章的老征集兵,脸色越是苍白。
在福冈的兵营住了五天,因为是临时借住,大家乱七八糟地睡在象个礼堂的地方。又没有秩序,象一伙在乡军人那样,用“地方话”交谈,没有上下之分,也没有什么训练。我们有时在大濠公园跑跑步,有时为祈祷武运长久,去参拜本地方保护神。在征集训练中受歧视的我,情况不同了。但我也只是体验到一点轻松,浓郁的战争气氛,使我产生了死的预感。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雨哗哗地下着。我们从兵营到博多港的码头,通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当走到过电车的街道时,开早市的商店里面的人吃了一惊,目送着我们的队伍。士兵们一言不发。倾盆大雨中,出现了女人的影子,她们死命地追着队伍,寻找着她们的丈夫。黑暗中她们认不出来。女人们立即被警戒的宪兵阻止住了。她们为了不落后于行进的队伍,不断地小跑着。人数也越来越多。本来是禁止部队与家属会面的,可拂晓之前开拔的机密还是被泄露出去了。
我们乘上了去釜山☾2☽的渡船。去新几内亚,要先去汉城,在那里与东京、大阪来的征集兵汇合,编成兵团。从船舱圆窗户望出去,九州的山渐渐消失了,只有一片汪洋大海,一艘驱逐舰横穿而过。在海上,我明白了我已经被绝望的命运抓住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女、报社,都飞到了与我无缘的地方。
在釜山,我初次看到了朝鲜的景色。我们在摇晃着的火车里坐了许久,在汉城前一个叫龙山的车站下了车。这里也在下着雨。我们从灰暗的街上,踏着满街红土的泥泞走过,来到练兵场。每个士兵下巴上都垂着水珠。从福冈运送我们来的下士官们走了,收领我们的新上司把我们带到兵营。我所在的是龙山二二部队。
开始,我进入正规的内务班,原来杂乱地混在一起的兵士们,也是在这里重新恢复了等级差别。我挨了打,打我的是曾经在一起用方言淡话的一等兵。
我们抵达这个兵营的时候,预定先出发去新几内亚的所需人员已经每天在训练。他们尽是进行运输船被击沉后,如何跳海的练习。爬到象滑梯一样高的高台上,往沙地里跳。我对游泳没有多少自信心,单单看一下这种训练,就意识到了死。
在这伙人中,有个卫生军事长,他在久留米的征集训练时,对我们很不好。前田跑来告诉我,又带我去礼堂,原来那个叫田中的军事长已经当了伍长,在久留米时,他精力充沛,一个人制裁我们大家,但这次见面一看,他盘腿坐着,一副垂头受气的样子。“这次算完了。你们也作好准备,跟着来吧。”田中伍长稍微笑了笑,象是为增加了一起去死的伙伴而庆幸。“那个军事长也变了。”善良的前田回来时小声嘀咕着。那个补充兵团,我们也搞不清楚儿时从那里开走了。伍长还真说对了,听说船还没到新几内亚就被击沉了。我不认为田中伍长会死里逃生。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所兵营的周围散步。栅栏很低,再向前一点,有一条路,身穿白衣服的朝鲜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栅栏与道路之间是一条五尺左右宽的沟。那条沟并不太深,连我好象都能够跳过去。一连几天我目测了那条沟。因为附近没有住家,到了晚上,路上便没有行人。根据栏杆的位置判断,从步哨所到这里也很远。
我并不是出于明确的意识对那些地方进行实地调查的。只是想弄清楚其可能性,也就有了些盼头。假如再增加一点什么条件,或许我就会成为逃兵。但是,以后我即使看到可以越过的栅栏和沟,也没有了兴趣。朝鲜海峡的存在,留在国内的家属的生活保障,所有这些使我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