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红学 精彩片段:
从“人间”副刊谈到台湾文艺
对台湾的文艺界,我个人原是非常陌生的。50年代后期虽也在《自由中国》投过稿,但在该刊关门之后,我便未在台湾报刊上写过一个字。一直到1977年刘绍唐先生来美国拉夫,要我替自己的英文作品(编者按:此处指《胡适口述自传》)做点翻译汉文的工作,这样我才替“刘传记”写了些“打差文章”。本拟译完就搁笔——对台湾的文坛实况和写作阵容,并未深入观察,也无心及此。
我之开始阅读台湾的文艺作品和群众性的学术著作,老实说,实在是从翻阅“人间”副刊开始的。那时承《中国时报》大批按时航寄赠阅。我原是中国农村出来的,不习惯于浪费,眼看这样万里外航空寄来一束束印刷精良的报纸,不加翻阅便胡乱丢掉,未免太浪费了。由于“免罪过”心情的驱使,我才一篇篇地翻看一下,这样才使我逐渐深入,不能自拔。
30年代,读中小学时代,我曾经是个副刊迷。对那时的副刊作家,什么鲁迅、老舍、茅盾、巴金等人的作品,都可倒背如流。彼时政府的“文网”还算不上太密,这批人又托庇于租界,所以能畅所欲言,而读报的青年,又正是崇拜英雄最忠实的年龄,一卷在手,废寝忘餐……在我个人褊狭的记忆里,30年代真是我祖国当代文艺和学术的黄金时代。
后来抗战开始了,报刊少起来,而左右各派大作家的框框反而愈来愈重。青年大学生的脑袋又一天天地独立起来,不愿意“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因此对“框框文学”兴趣也日渐减退,甚至觉得“时下少可看之书,坊间多欠通之作”呢。
在许多知识分子的经验里,大学时代往往都是他一生“学问”的巅峰时期,他瞧不起这、瞧不起那。可是在我的记忆里,“30年代”仍是个迷人的时代,她一去不复返,多惹人怀念啊!这大概也如“初恋是最甜蜜的”一种心理在作祟吧。
那时大中学里的文艺青年对鲁迅的迷恋,和今天的张纯华姑娘对鲁迅孙子的一往情深,也颇有些相同之处。
可是当我在五年前接触“人间”副刊时,我就觉得我自己的孤陋寡闻和浅薄落伍了。不但当大学生时代的轻狂心理久已消失,甚至我对“30年代”的怀念也连根动摇了。有时我细嚼“人间”上的诸家作品,觉得他们都写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篇篇珠玉,非小可所能及,而编者的编排技巧、选稿、插图,皆深具匠心——弹一句老调,真叫做“超过国际水平”——令我看得眼花缭乱,爱不忍释!“30年代”里哪有这个水平?
由于“人间”的勾引,我阅读中文报刊的范围也扩大了,越看越觉得今日的台湾文艺界,是把30年代的上海、北平抛入古物陈列所了。
现代中国文艺,在这个宝岛之上迈进了一大步,我们在海外喜欢翻阅“中国现代文艺发展史”的读者们,对台湾写作界的千百个文艺耕耘者,真要脱帽致敬。
今昔对比之下,我对当前台湾女作家的表现尤其感到惊异。
记得大约两三年前,我读到张晓风女士所写的悼念我的老友顾献梁先生的文章——那时我还不知道张晓风是位“女作家”——她说献梁守不住钱,守不住朋友,也守不住太太,虽然他的两位夫人都是最善良的妇女,但是他死后却落得无数青年学生在为他垂泪、治丧。我读后为之凄然者竟日。
献梁是我的老友,是一位颇有才华的文人,对文学和艺术都有火热的爱心。他年龄比我大,学问比我好,阅历也比我多,我可说一向都是“以兄事之”的。后来他应聘返台,我们的往还就少了。一直到1970年冬,我回台湾,他于午夜时分到我旅邸相访,恳谈数小时。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倾谈。这时他给我的印象,便是一位十分潦倒的文人——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以献梁的才华和经历,他本不该惆怅若是。分手之后,我心中颇为恻恻,而不得其解,一直等到读完张晓风女士的悼文,我才若有所悟。
因为我对亡友顾献梁先生了解得太深刻,读到张文才有扣我心弦的感应,而久久不能忘。也由于我读到这一类“女作家”的作品,才又使我想起我在30年代所读的什么“小雨点”、“小读者”、“小札”……一类大名鼎鼎的“小”字号女作家的作品来。两两相比,70年代的作品,毕竟比30年代的要成熟得多了。
去年我有幸在纽约听到丁玲女士的讲演。看那位老太太在台前走来走去的神情,和听她那一篇惹起很多青年作家和她抬杠的讲辞,我坐在后排暗想:这就是我读初中时代所朝夕倾慕的“丁玲女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