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散文随笔卷 精彩片段:
从裕仁之死说到引导舆论
去年年底到冯牧同志家串门,正赶上他要去接待日本作家代表团,我也就随他一同前往。
日本客人除代表团团长野间宏先生外,还有井上光晴、夏堀正元、针生一郎等人。席间,几位日本朋友忽然谈起二次大战,谈起他们各自对中国人的负罪感,以及日本政府对中国人民所应承担的罪责……
他们的话,触动了我久梗在心的一腔怒气,不觉冲口说道:“是啊,既然一个被侵略者都不要求国际法庭给那侵略者以制裁,你还能指望侵略者承认自己是侵略吗?所以我们对日方制造的光华寮事件、参拜靖国神社事件、教科书事件以及日本右派法西斯若干起挑衅事件,多次抗议而无效果,是因为我们早就把本属自己的权利扔掉了。”
不但如此,日本作为一个发动侵略的战败国,对中国人民在长达十四年(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至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中日战争中的损失,也未做丝毫赔偿。
一九四五年,我们失去了第一次机会。当时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为了与日本政府的政治交易,竟放弃了对日本侵华战争的索赔。当然还有美国总统杜鲁门以及怀着各种目的的政治力量,不能算是光明磊落的插手。
一九七二年九月二日与日本恢复邦交之际,我们又失去了一次机会。日方主动提出赔偿中国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损失,而中方表示,为了中日两国子孙万代地友好下去,决定不要这笔赔偿。
我们很穷,建设“四化”资金不足,很需要这笔钱。即便这笔钱不还给深受日本烧杀抢掠的中国百姓,还给中国政府也行。
退而言之,哪怕日本政府赔偿中国人民一元钱也行,在天安门广场,面对世界舆论和良知,举行隆重的赔偿仪式,以明确日本政府侵华战争的性质,以及日本政府在道义、法律上所应承担的罪责。例如美国,至今还在偿还美籍日人的存款在二次大战中被冻结的损失。又如奥地利维也纳市政府租赁给联合国修建办公楼的那块土地,实际上是赞助性质,但维也纳市政府与联合国曾签订正式协议,年租金为一美元,每年由联合国派代表将租金送至维也纳市政府,正式履行付款手续,用以说明这块土地的所属权。
我又谈起一九八三年,与日本作家小田实为此争论得非常激烈的往事。那次会见,小田实先生从头到尾不停宣讲“日本是二次大战中最大的受害者”,理由是美国人在广岛扔了一颗原子弹。
为了与中央保持一致,让中日两国子孙万代地友好下去,我本不应搭茬儿,可是小田实先生不断老调重弹,使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便说:“我反对原子战争,也同情受过原子弹之害的日本人民,但是中国在被日本侵略的十四年里所受的灾难、蹂躏,要比这颗原子弹的危害深重得多。如果日本军队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岛子上,不侵略别人,不偷袭珍珠港、重创美国的太平洋舰队,恐怕广岛也不会挨那颗原子弹。”
野间宏一行频频点头称是,反复检讨:“我们对中国人是有罪的。”
我不知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参加过侵华战争。
这是战犯裕仁天皇及其幕僚、政客策划发起的一起罪恶滔天的侵略战争,本应由他们负起这一战争的罪责。
饭后大家合影留念。他们对我的直言非但没有丝毫不快,反倒带着些许的敬意与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