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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诗不分明_珠有泪 玉生烟

潘向黎
随笔杂谈
总共66章(已完结

看诗不分明 精彩片段:

珠有泪 玉生烟

如果要概括李商隐诗的特色,恐怕只有他自己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最优美也最传神了。

《搜神记》有鲛人泣珠的故事,说中国的“鱼美人”哭的时候掉下来的是一粒粒珍珠,商隐这里暗用了这个典故。“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盖喻己诗虽雕琢晶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钱锺书语,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

李商隐最著名的是他大量的无题诗——包括一些取诗之首二字为题的,其实也等于无题。关于这些诗,历来探究最苦、议论最多的是两大问题:第一,那些动人情愫是否真的发生过?发生于何时何地?女主人公是谁(即有无“本事”)?第二,所写爱情和怨情,是否有弦外之音,是单纯的抒情还是另有寄托,比如是写仕途的失意或者希望得到达官显贵的提携?

爱情诗,最重要的是将爱情写得真、深,只要真了,深了,便会感人,如果再加上独特,就是风格了。至于曾经发生过(或者一半发生过一半想象出来)的爱情,因为年代久远,更因为诗人出于无奈也出于有意、明显地将真相隐藏到了重重迷雾之中,所以我们根本无法知道或者考证出所谓“本事”。其实,也根本不必知道。相比起没完没了地考证和辩论的人,有一些学者十分通达,叶嘉莹先生指出:“李义山……其观生阅世,哀怨无端,发为诗歌,与其生命深相结合,读者应以灵思慧解探索之,而不可以沾沾于一人一事拘泥求之也。”(《迦陵论诗丛稿·缪钺题记》)董乃斌先生则更干脆:“追究诗人爱的、赞的这人是谁,实属多事。”还借用前人“不必有其事,不妨有其词”(程梦星语)的看法进一步说“不必有其事,不妨有其情,有其词”(董乃斌评注《李商隐诗》)。至于有无寄托,清代的纪昀早就说过:“如此诗,即无寓意,亦自佳。”(《玉谿生诗说》)

“不必有其事,不妨有其情,有其词”,说得是!否则世界上将失去多少诗歌杰作!“即无寓意,亦自佳。”说得何其痛快!如此好诗,如此感人,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寄托,显得不再重要。

商隐的《锦瑟》无疑是他最著名、也最重要的一首诗,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有魅力同时最让人费解的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于此诗主旨,长期以来众多学者争论不休、读者莫衷一是。元好问就这样感叹:“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就是说大家都喜欢李商隐的这首诗,就是苦于没有人能解释明白。王士禛也灰心地叹道:“一篇锦瑟解人难!”说它实在难以理解透彻。

对《锦瑟》主旨的解释,起码有以下八种说法:(一)怀念一个叫作锦瑟的女孩子,她是令狐楚家里的丫头。(二)写了瑟的四种声调:适、怨、清、和(苏轼观点)。(三)悼念亡妻(朱鹤龄等观点)。(四)追念旧欢。(五)客中思家。(六)为自己诗集作序(纪晓岚、钱锺书等人观点)。(七)伤唐室之残破。此外,还有董乃斌先生的看法:此诗主旨即“思华年”,亦即“自伤身世”——“诗从锦瑟起兴,以一连串的典实和比喻描述韶华流逝、怀才不遇、理想成空的经历给他的心灵留下的深刻印痕。……李商隐也正擅用迷离惝恍而韵味隽永的意象,状写由无数事所造成的精神创伤、倾吐多年郁积于心的感受。”(以上均见董乃斌评注《李商隐诗》)

细细想去,还是“自伤身世”说和“序言”两说最有说服力。“序言说”的几大理由是:商隐将它放在诗集之首;杜甫曾有“新诗近玉琴”之句,所以商隐也是用锦瑟比喻诗作;“玉生烟”也是指诗,因为“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困学纪闻》卷十八)

但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这首诗是这两者兼而有之?因为李商隐的诗本就常常几个主题“彼此融渗胶结,浑然化为一体”(董乃斌语),况且一位诗人将一首诗作为全集的自序,回首生平,既含蓄地对创作特色“夫子自道”,又情难自抑地自伤身世,不也是非常自然因此非常可能吗?

李商隐将一首自伤身世的诗作为自序,或者说,李商隐这首作为序的诗主要内容是自伤身世,虽然有点“大胆假设”,好像也说得通。

李商隐诗从来是著名的难解,但是历代求解、出新解的人层出不穷,可见确实“诗无达诂”,诗歌也确实可以在后人的不断参与创作中获得生命力的延伸。当然也可以就坚持一种“不求甚解”的热爱。无论如何,都证明了商隐诗涵义的丰富性,以及无穷的吸引力。

珠有泪,玉生烟。一千多年过去了,泪犹盈盈,烟尚袅袅。

作品简介:

作者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开专栏“看诗不分明”。“不分明”取自《子夜歌四十二首》里“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字里行间弥漫着江南的烟水气。

作者认为,人生在世,黑白要分明、爱憎要奉命,赏罚要分明,但看诗可以不分明。现在的日子太忙太紧太实用了,有时让人觉得活得有点可怜。背对潮流坐下来,静静地读古诗,那真是“是个中国人真好”甚至“活着真好”的时光。我们跟着作者看诗,也不必“分明”,随便翻开一页读下去,品味那一串串的诗歌,玩味其中的情境、奥妙。

品味一下《矛铭》,诵两句《书锋》,重温《渡易水歌》,再咀嚼《渔父歌》,就会对一个“忍”字,有了新的体会;遇到烦人的黄梅天,作者却将贺铸、李商隐写雨的诗词慢慢品玩,那些许烦恼便变成了烟雨画境;讲述“落霞与孤鹜齐飞”、“残菊飘落满地金”、“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公案,初读颇有些煞风景,再读则就发现,看诗看得“太分明”无异于“因热爱学问而误食苦果”……

作者在诗和历史典籍的长河中,随意掬一捧水,便如饮甘醴。

作者: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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