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上树的日子 精彩片段:
工地
二
饭厅里的饭桌摆成六行,每行四张桌子,很整齐,正方的厅堂很宽大,加长的部分有玻璃天棚覆盖。玻璃天棚呈圆形,天棚下摆的饭桌比饭厅里的饭桌小,那是为单身的顾客摆设的。根据天棚的形状,饭桌摆成同心圆形。那年轻姑娘就坐在其中的一张饭桌旁。那男人的位置也在那里,所幸是在她的对面,而且面朝内边。这一来,那紧靠着窗玻璃而且阳光扑面的姑娘就自然而然往外看,看宾馆门前的几个网球场,那就更难发现别人在观察她了。
靠近姑娘的饭桌,是一位单身女人的饭桌,她有她的小男孩相陪。这孩子非常任性,他的母亲几乎从未停止过交替使用逗他或责备他的办法让他吃饭。不过,忘性大的孩子也有时候自己来吃饭。于是,那姑娘便观察那孩子如何心不在焉地吃饭,观察得那么专心,那男人因此竟敢毫无顾忌地注视她。接着,孩子站起身,开始在饭桌之间玩耍,姑娘便对他完全失去了兴趣。
除了这个时段,男人注视她,就得设法不让她察觉。此外,他们俩饭桌的位置将她放在他的视野之内,所以他看她时不需要转头,只须抬眼就够了。她在他眼前出现是近景,侧面,在另两个住客之间。那两个人并不妨碍他看这姑娘,他们正对着她。这一来,他们不但不可能注意到那男人的视线在他们当中穿过,而且只能更好地保护他。他明白,这姑娘看东西比一般人的视力差,比如,她就看不见他的眼神。因为,他再灵活,掩盖得再好,换了另外一个姑娘仍然应该可以看见。然而,她却看不见。不过,他仍然小心谨慎,不让她察觉他在监视她。
对他来说,每次用餐都是一个机会,他可以观察许多有关她的事情。比如,观察她如何用餐。她吃饭津津有味,按时按量,专心致志。就是这么个宁静的人儿,一向贪吃的人儿,竟拒绝看工地,这让他觉得有趣。这样的恐惧竟恰恰侵入了这样一个身体里,这样的健康竟和拒绝看什么连在一起,这实在太让他心荡神驰了。每次用餐时看见这一幕,他一时间都会身不由己地沉醉在同样的欣喜和心安里。如此罕见的敏感竟为她奉献出如此丰富、如此自然的力量,这简直是奇迹!因此,她的恐惧本身全然没有什么病态的迹象,看上去却像冲动到宝贵极限的野兽般的活力,像她也会表现出来的发展到宝贵极限的饕餮。
跟她用餐的方式一样,执著,饕餮,她有时候也的确用眼睛在观看饭厅里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她放眼看着什么,然后再收回视线,然后再放眼看,不慌不忙地仔细观看,那不慌不忙的劲儿足以让人相信她有轻微的近视。但他深信,她那不慌不忙的仔细观看还只是次要的看,而前面那一眼反而清楚得惊人。还不如说她好像在看到什么东西之后,总要马上仔细审视她刚看到的东西对她产生的深层效应。之后,她又把视线转到外面,转到网球场上。于是,她的视线便在那里游移不定。无论她看见的景象或事物或人的脸庞是什么样子,看一段时间她都会放弃,转而看网球。有六个网球场,三个一排,组成一个很大的四边形,四周由围栏网关闭。一般说,这些网球场整个上午、整个中午、直到夜里很晚都有人占据,有时候,哪怕是午餐时间,也有网球爱好者在那里继续练球。宾馆的饭厅稍稍突出在网球场之上,在饭厅里可以听见球员们无表情而又机械的报分数的声音,尽管因为距离较远声音不大,但仍听得很清楚。他们一律穿着白短裤,球衣也是白色的,因此相互之间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在这样的距离,他们各自的成绩都在网球的来来往往中,在网球拍的反光中,在他们表面上看不出动机的手势中互相抵消、互相混淆了。网球场周边的围栏旁总有些观众。他们都一拍不漏地跟着比赛的某一方。但宾馆这边,大家只能对赛事有个大概的感觉。别的日子,那男人一边吃饭,时不时也看看网球场,跟宾馆的许多顾客一样,尤其是单身旅客。他现在还在观看,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只觉得那些竞赛很荒谬,如今,观看竞赛本身却已经让他感到愉悦了:也是在那里,一天当中的每时每刻,球员们在锻炼某种明智的激情时,自然而然地跟令他振奋的无边无际的等待结合起来了。
在饭厅内,他觉得那姑娘不看小孩时,最爱看的是男人,尤其是那些在玻璃天棚下用餐的男人。她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他本人。他的位置在天棚的另外一端,有点朝饭厅的入口方向凹进去,这位置虽然已经摆脱了厅内的阴影,却在那亮堂堂的天棚下最隐蔽的地方。不过,他仍然跟她在一个地方,他,一个等待她的男人,一个注定属于她的男人。她显然还不知道他在注视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对她很合适。当她看别的男人时,这个男人却感到高兴。他知道那些男人当中没有一个完全适合她。而他呢,只要他突然出现在玻璃天棚下,只要他向她笑笑,让她能够领会到,这个微笑正是那天晚上在工地旁边的微笑,这微笑之所以暂时停止,是因为它的主人无意让它显示出来,但实际上它从没有停止在他俩中间缓慢游弋,从第一天开始,它就是看不见的源泉,他只要让她明白这点就够了。看上去她对三天前在工地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全然无所感觉,这种无所感觉倒给她头上增添了一个善忘的光环,他感到这种善忘天真得可爱,而且只有他自己有所感受。她起码应该知道,只有他本人对此能够有所感受。
他观察的结果使他感到宽慰。再说,这几天他对她所做的每一次观察都让他放心。那些观察也令他吃惊,因为所有的观察都有助于使她更接近他在第一天希望她成为的那个姑娘。肯定说,她就是那个姑娘。她没有逃离宾馆,她已经尽可能成了他希望的那个姑娘。
自从他们相遇之后,男人再也没有听到过她说话的声音,然而,她在林荫道上面对工地说的那些话,却按她说话的次序经常回到他的记忆里。他连忙给每一句话寻找一个意思,其实那是徒劳,但他仍旧花很长时间尝试着重温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说话时在他旁边走路的身姿。如果说他运气好,当时听到了那些话,那是因为他正好在那里,离工地很近。因为他之外的任何人在另一个晚上都可能与她搭讪,谁都不可能有别样的做法。她也会回答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在那里,在他当时的位置上,只要他在那晚上也与她搭讪。然而,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像他头天晚上做的那样,尤其像他此后一直在做的那样,等待着再与她交谈。因此,他想,她与他相遇并对他说了那些心里话,比她与其他任何人相遇都更合适,谁也比不上他那么适合得到这类心里话。
他们相遇之后已经过了五天五夜。她用完午餐以后离开了饭厅,他并没有跟着她。他只能在用餐的时刻见到她。到现在已经有九次她在玻璃天棚下自己的饭桌旁就坐,他也观察了她九次。除了他,宾馆里似乎没有任何人再注意她。
当他来到饭厅时,她已经在那里了。整整五天,她每顿饭都去饭厅,而且每次都是最早到达那里。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饭桌旁。表面看上去,她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准确地说,她并不美丽。她的行为举止并不是一个知道自己美丽或渴求显得美丽的女人的行为举止。宾馆里有许多别的更美丽的女人,男人们都趋之若鹜。而她,她也看那些女人,跟所有的人一样,她想必也认为她们美丽,却不知道对他来说,她已经比她认为美丽的女人当中最美丽的更美丽。她究竟怎么样呢?个子很高。有一头黑发。她眼睛明亮,步履稍嫌沉重,她身体强壮,甚至有些粗壮。她永远穿浅色的连衣裙,跟其他女人一样,那些女人也都跟她一样,是来湖边度假的。
说真的,他从来没有真切地端详过她,或者说,从没有在近处端详过她,除了第一次,但那次是在暗处。他对此唯一能说得有把握的,就是他曾有一次看过她的眼睛,或者不如说她的眼神,那就是当她把眼睛从工地上转到一边去的那一刻。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忘记那个眼神。他曾想,在她之前,他记不起来有哪次看见过谁如此自然地运用过眼神。他认为自己没有弄错。“为什么不?”他想。为什么就不是第一次呢?
每天清晨,每天下午,他都带一本书去工地注意观察施工的进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总希望她回到林荫道上,走向她的恐惧。然而,她还没有回来。
新墙构架工程正有进展,但还能清楚看见工地的内部。有一部分显然是旧的。可以清楚区别,一边是旧围墙以及旧围墙里面很拥挤的空间,另一边是新围墙,新围墙里面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说明它某一天会被利用,但它一天比一天更精确地被新围墙围住却是事实,工人们是在加长旧围墙,显然,旧围墙即将被第四堵墙所包围,不过,还没有确切标出那第四堵墙将来的位置。